陳妙丹:晚明曲選《樂府先春》考
作者簡介
陳妙丹,廣東陸豐人,文學博士,現爲汕頭大學文學院講師。發表《<今樂府選>編選考論》《論明代文人對元明北雜劇的校改——以劇本形態的演變爲中心》等論文。
晚明曲選《樂府先春》考
摘要
晚明曲選《樂府先春》,含首、上、下三卷,署陳繼儒編選,因曲文所署名氏,多不經見,學者遂以爲别有价值,且判定其成書同於甚或早於《吴騷集》。實際上,首卷所收爲劇套,襲自《月露音》前三卷,但曲文作者名字皆被改易,而以時興散套的表象亂人耳目;後二卷所收散套,則取自《吴騷集》,其插圖、目録形式、曲文點板位置等高度一致。故此書實據戲曲選本《月露音》、散曲選本《吴騷集》拼凑翻刻而成,通過竄改戲曲作者名氏,僞作散曲選,並僞託陳繼儒編、謝少連校。《月露音》刊刻於萬曆四十四年(1616),故此書之刊行必在其後。
關鍵詞
樂府先春 月露音 吴騷集 謝少連
《樂府先春》,今存明末刻本,爲孤本,《西諦書目》著録,今歸中國國家圖書館所藏(索書號:15675)。國圖已在網絡上公佈此書的黑白圖片。
此書分首、上、下三卷,卷首有目録與雙面連式圖4幅,其眉欄手書評點,係後人所寫,蠹蝕過半,難以識讀。各卷卷端題“精選點板崑調十部集樂府先春”,署“松江陳眉公選,徽郡謝少連校”。每半葉10行21字,四周單邊,有行格綫(首卷每半葉行格綫僅有三條),白口,單魚尾,版心上端鎸“樂府先春”,下端刻卷次、葉數。此書所選皆爲南曲套數,三卷分别收録20、65、57套,共計142套。
書末有鄭振鐸跋,述及購藏經過,與《西諦書話》所載跋文,詳略不同,今迻録如下:
杭州書客朱遂翔擅將不全書挖割目録,冒作全書,售得善價。予甚少與之交易。然彼爪牙,遍佈徽郡、蕭山一帶,往往多得奇書善本。王壽珊在世時,朱專擅其利,尋常顧客自不在其眼中。自王氏故後,朱失所依,始復見其持藍布包袱,往來中國、來青諸肆間。蓋彼於圖書每不甚了了,唯恐失之賤值,不能不以郭石麒爲耳目。石麒爲書友中忠厚長者,從不欺人,書業中人無不恃爲顧問。
劫中,予閉户索居,絶人世慶弔往來,惟結習未除,偶三數日輒至古肆中閑坐,尤以中國、來青二處,蹤跡爲密。(引者按,以上爲《西諦書話》本所無)
一日天陰欲雨,正坐中國書店與石麒閑話,以無書可閲爲嘆。朱忽持一包來。予曰:此中何書?朱解包出之,乃《崑調樂府先春》也。予驚喜過望,即詢其值。立償之,挾書以歸。首尾破爛,貌不驚人,然實未見諸家著録之奇書也。不僅予版畫書藏中多一精品,亦爲明人曲選掘發一奇物也。
書凡三卷,不作上中下,却爲首卷及上下各一卷,不知何意。題“松江陳眉公選,徽郡謝少連校”。無序跋,殆已佚去。首附圖八幀,未知全否。草書小字題曰“黄氏應光鎸”,畫法古雅,大類《吴騷集》,當是徽郡版畫作家黄金時代之初期作品也。所選均南曲套數,首卷凡二十套,上卷凡六十五套,下卷凡五十七套,都爲一百四十二套。中如謝木齋、張春陽、姜鳳阿、鄭翰卿、馬孟河、潘雪松、李石麓、朱射皮、陳五岳、李復初、王觀濤、宗方城、黄葵陽、張肖甫、徐存齋、吴川樓、茅平仲、趙穀陽、吴崑麓、張瀛海諸家所作,諸曲選皆未見。予摩挲數日,以不堪觸手,即付之裝三費氏。越半月,裝成,乃可展閲矣。紉秋居士書。
《西諦書話》所録跋文,開頭概述自己見聞的幾種散曲選本,隱去對當時個别書商的具體評鷙,蓋爲後人整理時删,以爲涉及對當世人物的譏議,而當事人或後人仍在世,故有删節。鄭氏跋文指出該書中有俞羨長、姜鳳阿、鄭翰卿、朱射皮、李復初等十餘家曲,皆他處所未載者。關於刊刻年代,原跋根據插圖“大類《吴騷集》”,推測“當是徽郡版畫作家黄金時代之初期作品也”,《西諦書話》本亦表達同樣的判斷,謂“其刊刻年代當與《吴騷集》約略同時”。據“劫中”等語,此跋當作於得書不久,時在1937-1945年間。作者爲避日僞而“閉户索居”,資料引用比對未便,故據印象而稱“大類《吴騷集》”,實未及取原書作比勘,所作判斷,尚可再議。而近人多承其說。如文物出版社於2016年影印出版《吴騷集》,周心慧所撰寫的後記,即是在鄭氏的基礎上,依據插圖的數量,推測《樂府先春》成書時間早於《吴騷集》。
又,錢仲聯等主编的《中國文學大辭典》(1997)著録有“樂府先春”條目,稱:“散曲集。明陳繼儒編。三卷。大多爲南曲套數。今存明萬曆間徽郡謝少連刻本,標題《精選點板崑調十部樂府先春》。”[1]
齊森華等主編的《中國曲學大辭典》(1997),於散曲集類下亦著録此書:[2]
明散曲選集。書名全稱《精選點板崑調十部集樂府先春》。分首、上、下三卷。明陳繼儒輯選。所選全爲南曲套數,首卷共二十篇,上卷共六十五篇,下卷共五十七篇,總共套曲一百四十篇。其中作者如謝木齋、張春陽、姜鳳阿、鄭翰卿、馬孟河、潘雪松、李石麓、朱射陂、陳五岳、李復初、王觀濤、宗方城、黄葵陽、張肖甫、徐存齋、吴川樓、茅平仲、趙穀陽、吴崑麓、張瀛海等人的作品,絶大多數爲明代諸曲選集所未見。有明萬曆間徽郡謝少連校刊本,爲徽派版畫名手黄應光所刻。
該條目亦强調其爲散曲選本,且所選謝木齋、張春陽等人的作品,絶大多數爲其他明代散曲選集所未見。
如此説來,此選應有重要的曲學文獻價值。然而實際却并非如此。筆者稽考書中曲文來源,發現此書實係抄輟《吴騷集》《月露音》二書,僞托名人、改頭换面而成。
一、首卷所收曲文的來源及對於曲文作者的竄改
《樂府先春》所輯皆爲南曲套數,故近人皆視之爲散曲集,然而此選首卷所收,實擷自劇曲。[3]經文本核對,《樂府先春》首卷所選20套南曲,實出自16種戲曲。具體名目如下:
表1:《樂府先春》首卷所選戲曲情况
由表1可知,除《箜篌記》《青絲記》《雙紅記》原無明確作者之外,其餘十三種劇作皆有姓名可按,而選録這些傳奇劇套的《樂府先春》,所署的却是其他人名,無一例符合創作實際,這在曲選中較爲罕見。其中,出自同一劇作的幾種劇套,所題作者姓名各異,如《紫簫記》的两套、《龍膏記》的三套以及《紅梨記》的两套。
最不可思議者,該書竟將湯顯祖《紫簫記》第十三齣的曲文,竄改爲俞羨長作。按,俞羨長(約1551~1618)原名策,字公臨,晚明吴江人,萬曆八年(1580)前後移居陽羨(今宜興),改名安期,字羨長,與王世貞、汪道昆、臧懋循等名士相交,編著有《翏翏集》《唐類函》等。據其《翏翏集》中《聞龍君御移官湟中邀謝少廉同行寄之》等詩篇[4],知謝、俞二人是朋友關係。而謝少連作爲此書校刊者,何以不辨青紅,坐視湯顯祖的名曲冠以友人之名呢?此外如將楊鋌《龍膏記》的【二郎神】“重門悄怨悠悠”套署“陳繼儒”作等,亦頗增疑竇。
除了首卷,上下卷所收散曲亦存在作者異名現象。根據《全明散曲》附録《明人散曲有關作品作者異名表》,[5]我們統計出《樂府先春》上、下卷所收122套散曲中,存在作者異名的共有90套,占73.8%。這一比率雖高,但與首卷作者的題署情况有所區别。首先,首卷劇曲的真正作者大部分可以確考,所以與其説是誤題,不如説是竄改;其次,首卷作品與所題作者的這種錯誤關聯,目前僅見於《樂府先春》一書,未見於他選。而上下卷所題異名者,則多見諸他選;最後,散曲的作者異名情况較爲普遍,或有甚者,“一篇套數,被十六種曲集所收,作者異説達八種之多”[6],作者難以確考。趙景深先生就曾指出:“明人散曲搜輯的困難,主要在於常有一支小令或一篇散套屬於好幾個人的。”[7]顯然,首卷劇曲的作者名氏遭到竄改,係編者有意爲之。編者通過改題曲文作者,將首卷劇曲“翻新”爲散曲,與後二卷一道以散曲選的形式刊行銷售。下文將考察此書各卷的真實來源,對此問題作進一步論證。
二、所收曲文實據《月露音》《吴騷集》拼凑而成
通過稽查、比對,我們發現《樂府先春》首卷與《月露音》的内容雷同,上下卷則接近於《吴騷集》。
《月露音》乃明代萬曆四十四年(1616)李鬱爾刊刻的元明雜劇、戲文、傳奇單齣曲文選本,分《莊》《騷》《憤》《樂》四卷,《樂府先春》首卷所選皆見於其前三卷(對應情况見上表),而且劇套的先後順序大部分保持一致。除了曲目與形式之外,曲文文字亦基本相同。例如,所選《紅蕖記》第十三齣之【集賢賓】曲文,《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收録的明刊本作:
他嚴粧嫩臉花正明,向薄綺疎櫺,潮落波平開晚鏡。看垂鈎纖手偏輕,似紅蕖露冷,秋色共長江相映。我專意等願你爲交甫解珮投瓊。
《樂府先春》與《月露音》同作:
他新籹嫵媚嬌眼明,掩映薄綺疎櫺,潮落波平開晚鏡,看垂鈎纖手偏輕,似紅蕖露冷,秋色共長江相映,我專意等你似交甫解珮投瓊。
又如,《樂府先春》首卷收録的《合璧記·礪節》《青絲記·會語》《符節記·秋怨》,原劇作未有全本流傳,僅見《月露音》載有相同的散齣曲文。
《吴騷集》爲晚明王稚登編選的散曲集,有萬曆四十二年(1614)陳繼儒序刻本。雖然《樂府先春》上下卷收套數122種,而《吴騷集》四卷纔83種,但這並不影響我們對其主體部分存在因襲關係的判斷。
一方面,《樂府先春》上、下卷約三分之二的散套同於《吴騷集》,並且在目録形式、散套所題作者姓名、曲文點板位置上保持高度一致。經統計,《樂府先春》存有作者異名的散曲作品90種,亦見録於《吴騷集》者有66種,其中有多達57種署名相同。例如,【字字錦】“群芳綻錦鮮”一套,《群音類選》《吴騷合編》署作者爲楊彦華,《吴歈萃雅》《詞林逸響》《珊珊集》等署高明,唯有《樂府先春》《吴騷集》皆署沈仕。
另一方面,集於《樂府先春》卷首的4幅雙面連式圖,皆見於《吴騷集》。《吴騷集》現存雙面連式圖至少22幅(缺葉者未計入),穿插於相應的套數之中,標以套中曲文爲題。
二書插圖内容及標題基本相同,唯三處細節有異(如圖1)[8]:
圖1 《吴騷集》與《樂府先春》插圖
《吴騷集》插圖
《樂府先春》插圖
(1)《樂府先春》的《香叢忽見花同蒂》《寂寞殺傳書白雁秋》圖所標刻工信息“黄氏應光”“黄端甫”,未見於《吴騷集》相應的圖中;
(2)《吴騷集》的《枕兒繡軟釵兒溜》《雕欄獨倚聽鸚鵡》圖分别署有“黄一彬”“吴風堂”,未見諸《樂府先春》相應的圖中;
(3)個别人物的衣服紋飾繁簡不同。
鄭振鐸《樂府先春》跋最早通過插圖注意到它與《吴騷集》的關聯:“插圖畫法古雅,大類《吴騷集》,當是徽郡版畫黄金時代初期作品也。”周心慧在《吴騷集》後記中引用了鄭氏的話,並進一步推論《樂府先春》成書時間在前:
這部《樂府先春》,也是晚明重要的散曲集子,雙面連式圖十幅,《吴騷集》圖十二幅,其中十幅與《樂府先春》同,多出两幅爲新創,以此而言,後勝於前,《吴騷集》的刊刻當晚於《樂府先春》。[9]
按,周氏統計二書的插圖數目不確。其僅憑插圖多寡就推斷《樂府先春》成書在前的做法,有失妥當。因爲僅憑此據,亦可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
事實上,並非《樂府先春》在前,《月露音》《吴騷集》等後出轉精,而是《樂府先春》抄掇此二書而成,成書在後。《樂府先春》上卷最後一曲爲【香儸帶】“春風一夜冽”,正文署作者爲康對山,而目録却作唐伯虎。何以如此?我們比對發現,其差異實屬抄襲《吴騷集》時竄行所致(如圖2)。《吴騷集》卷二所收此曲作者在目録與正文均作康對山,《樂府先春》在抄掇《吴騷集》目録時,將該曲的作者誤抄爲下一曲的作者“唐伯虎”,所以纔導致了目録與正文的差異。依據《全明散曲》所收此曲的校記,[10]明代曲選《新編南九宫詞》《群音類選》《昔昔鹽》《樂府争奇》未注撰者,《吴歈萃雅》《詞林逸響》《古今奏雅》《南音三籟》《吴騷合編》等與《吴騷集》一樣俱署作者爲康對山。也就是説,與該書正文、明代其他曲選不同,《樂府先春》目録獨署曲作者爲唐伯虎,這一情况實乃竄行所致。由此,《樂府先春》成書在《吴騷集》之後,當無疑義。
圖2 《吴騷集》與《樂府先春》目録頁之比較
《吴騷集》目録頁
《樂府先春》插圖
确定了《乐府先春》拼凑自《月露音》《吴骚集》之後,鄭振鐸關於“書凡三卷,不作上中下,却爲首卷及上下各一卷,不知何意”的疑問,以及後二卷每半葉有九條行格綫而首卷僅有三條的現象,可以得到釋疑。如此看來,《樂府先春》首卷,爲與上下卷同一體例,需要標出作者信息,而原來抄掇的對象《月露音》又未曾注明,故而出現竄改作者姓名的情况。其間,《月露音》所收劇曲原爲鑒賞、清唱而編,未録賓白科介,以此給了《樂府先春》加以擷取並改造爲散曲集的便利。書名雖題“崑調十部”,但在書中無從對應,亦可視爲商家製造的噱頭。
三、所署編者與校者均係僞託,刊刻時間在萬曆四十四年(1616)之後
既然《樂府先春》乃雜凑《月露音》《吴騷集》而成,屬書商射利而爲,那麼所署編者陳繼儒也當屬於僞託。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麇公。華亭(今上海松江)人。絶意仕途,隱居崑山、佘山,善詩文書畫,著作有《陳眉公集》《妮古録》等。陳氏所交多屬名公貴人,在晚明有很高聲望,所以書賈多編書而託其名,以資速售。鄭振鐸在《古民逸史》跋中説:“眉公著述,余所得頗多;見者亦不少。惟大抵皆明季坊賈妄冒其名,或挖去作者姓氏,補印眉公名里,以資速售耳。”[11]
事實上,陳繼儒本人就説到被吴地書商僞冒的情况:“余著述不如辰玉遠甚,忽爲吴兒竊姓名,龐雜百出,懸贗書於國門。”[12]
今人高明在《陳繼儒研究:歷史與文獻》中,歸納僞託陳繼儒的五種僞造方式:
1、將陳繼儒之文章自行收集刊刻成集,僞造序跋,版本粗劣,草草成書,如較爲爲流行的《陳眉公先生十集》,下節所述湯大節刻《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章臺鼎刻《白石樵真稿》等。
2、將他人著述挖改删補,變亂目次,署陳繼儒大名,冒充陳繼儒著述,如《福壽全書》《小窗幽紀》等。
3、將陳繼儒所爲之作序之著作重新刊刻,署陳眉公選、陳眉公重訂、陳繼儒補,以吸引讀者,如《東坡禪喜集》《古今韻史》《梅顛稿選》《陳眉公先生訂正丹淵集》《瀚海》《奇女子傳》《陳眉公重訂瓶史》等,其中包括大量的署名陳繼儒的戲曲點評著作。
4、將自編或他人編纂書籍照搬過來,冒用陳繼儒大名,實爲换湯不换藥,如《文奇豹斑》《古今人物論》《陳眉公考槃餘事》《秦漢文膾》《新刊陳眉公先生精選古論大觀》等。
5、《全集》《舊譜》皆未見,且全書只署名陳繼儒著、編、重訂、選定等,且無序無跋之書,如《捷用雲箋》《養生膚語》。[13]
第三點所云“大量的署名陳繼儒的戲曲點評著作”,据朱萬曙在各地圖書館的調查,有十五種,即《西厢記》《琵琶記》《紅拂記》《玉簪記》《幽閨記》《繡襦記》《玉合記》《玉茗堂丹青記》《異夢記》《明珠記》《西樓記》《丹桂記》《玉杵記》《李丹記》《麒麟罽》,其中前六種有《六合同春》匯輯本。這些戲曲是否確爲陳繼儒所評呢?學人對此亦頗有争議。[14]至於《樂府先春》,則顯然屬於第四點所説的情况。
事實上,不僅編者身份不可信,校者“徽郡謝少連”,也存在疑問。據李維楨《謝少連家傳》,知謝少連名陛,又字少廉[15],新安人。“少年於書,無所不窺,尤攻於史”,因數試不利,遂棄舉業,遍遊四方,著有《季漢書》《閨典》《酒史》《花乘》《品藻》《開黄稿》等書。[16]謝氏於萬曆四年(1576)參加汪道昆於歙縣谼中組織的豐干社;萬曆二十三年(1595)應龍膺邀請,跟隨前往其貶所古湟中(今青海西寧市);萬曆三十年(1602)刊刻著作《季漢書》;萬曆三十二年(1604)客游秦淮。[17]其生卒年,在龍膺《祭新安謝少連文》中有準確的説法:
維新安文學謝少連,東南名士也。念予夙好,以去年萬曆甲寅九月來訪㶏園,握手相慰,爲之呼酒大嚼。然君已衰潰,而復困於行李,委頓骨立。……今年乙卯春正月,君意皇皇,謂成《季漢書》後,復有《定唐書》尚未脱草,乃鍵關事筆研,思疲而神耗,疾大作,然尚未斷飲。延醫者王生日治之,卒罔效,至三月初六日辰刻,仍命酒移午,命童子取水而漱者再,遂瞑。計君春秋六十有九。嗚呼痛哉!
友人龍膺爲之治棺衾,視琀殮。已,偕秦子株、張子國政酹卮酒於靈几而哭曰:
少連、少連,君何以死,而復死於旅?君生爲儒,蕭然環堵,不能不資遊以佐錡釜。然而腹有五車,目無千古。搜獮丘墳,羹牆鄒魯。博考稀韋,宏詮帝虎。《季漢》成編,《定唐》參伍。志在立言,老而攻苦。孝先經笥,傅昭學府。予以稱君,君亦自許。憶昔從戎,共予險阻。再覯白門,劇談牛渚。醉我蘭尊,聽君玉塵。彈指廿年,一别如雨。
……若夫生於越,長於吴,游於四方,沒於楚,不獲執訣於妻子,則君之數也。[18]
由上可知,謝氏生於嘉靖二十六年(1547),卒於萬曆四十三年(1615)三月初六,享年六十九。
這樣看來,《樂府先春》的校者身份也屬僞託。因爲在萬曆四十三年就身故的謝少連,是不可能校閲《樂府先春》的。《月露音》《吴騷集》的刊刻時間分别爲萬曆四十四年(1616)、萬曆四十二年(1614),那麼抄掇此二書而成的《樂府先春》至少成書於萬曆四十四年(1616)之後。
四、結語
晚明出版業高度發展,文化消費市場極度繁榮,書賈爲射利而假冒僞劣書籍的現象層出不窮。《樂府先春》的抄掇對象《月露音》《吴騷集》均刊行於杭州,而僞托的編校者則活動於吴、越之間,聲名亦播於彼地,從傳播、影響的遠近來看,此書實際編刊、流播地域亦應去之不遠。《樂府先春》僞托名人、拼凑他書、改頭换面而成,反映了當時書坊造假的風氣和手段,作爲典型案例,可供我們管窺戲曲、散曲在晚明江南市場上的受歡迎程度。
作者案:
本文爲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明代元曲學研究——以明人改本戲曲爲中心”[18YJC751003]、汕頭大學科研啓動經費項目[STF20002]的階段性成果。拙稿在修訂過程中,導師黄仕忠教授及羅旭舟博士、陳志勇教授提出了寶貴的建議,謹致謝忱。
[1] 錢仲聯等主编《中國文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7,第911頁。
[2] 齊森華等主編《中國曲學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第657頁。
[3] 此書實際與《詞林逸響》這類選本一樣兼收劇套、散套。
[4] (明)俞安期:《翏翏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916册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曆刻本,第312頁。
[5] 謝伯陽《全明散曲》未收首卷曲文,或已考察出首卷實爲劇套的事實。
[6] 謝伯陽《全明散曲·自序(一)》,齊魯書社,2016,第8頁。
[7] 出自趙景深致謝伯陽信件,載謝伯陽《全明散曲·自序(一)》,齊魯書社,2016,第4頁。
[8] 《吴騷集》之《相思轉濃梅花枝上雪初融》圖中左邊手持花瓶的侍女,在《樂府先春》中則作長着絡腮鬍子的蒼頭,經申請複製國圖所藏《樂府先春》該頁的彩色照片,辨認並確定蒼頭的造型實乃後人添筆塗鴉而成,原本亦爲侍女。
[9] 周心慧:《吴騷集》後記,載《吴騷集》,文物出版社,2016。
[10] 第72條校記,見謝伯陽《全明散曲》(二),齊魯書社,2016,第1443頁。
[11] 鄭振鐸:《西諦書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第228頁。
[12] (明)陳眉公:《王太史辰玉集叙》,載王衡《緱山先生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951册影印吉林省圖書館藏明萬曆刻本,第557頁。
[13] 高明:《陳繼儒研究:歷史與文獻》,潘美月、杜潔祥主編《古典文獻研究輯刊》第18編第2册,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4,第25-26頁。
[14] 蔣星煜在《陳眉公評本<西厢記>的學術價值》《李卓吾批本<西厢記>的特徵、真僞與影響》二文中持保留態度,謹慎地將評點者稱爲“陳眉公批語的作者”(《西厢記考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56-75、88-112頁);黄仕忠在《陳眉公評本<琵琶記>是贋本》中指出師儉堂刊陳評本的評語與《李卓吾先生批評琵琶記》多有重合,存在抄襲、改删、襲用等現象,而且有總批的29齣中,12齣的總批改自《李卓吾、湯顯祖、徐文長三先生合評本琵琶記》,2齣襲用李評本,認爲陳評本《琵琶記》爲“贋本之贋本”(《琵琶記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第259-267頁);嗣後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專闢《陳評本的真實性》一節,認爲:“師儉堂刊刻的'陳評’曲本,其真實性大體可信,它們之中有一部分雖受容與堂刊'李評’本與'湯評’本的影響,然而有新的批評内容,未受影響的評本,其批評内容更具獨特性。至於《麒麟罽》《李丹記》,它們恰恰都缺少師儉堂刊本所獨有的手書體齣批,故它們是否出自陳氏之手,尚待考訂。”(《明代戲曲評點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第93-99頁);孫書磊在《陳繼儒批評<琵琶記>版本流變及其真僞辨正》(《戲劇藝術》2008年第3期)一文中則指出《鼎鎸陳眉公批評琵琶記》是《李卓吾先生批評琵琶記》《三先生合評元本琵琶記》評語的重要來源,認爲陳評本《琵琶記》的真實性不容置疑。其提出的依據,其一爲“李評本的評語總體上較陳評本豐富細緻”,“反映了李評本試圖超越、豐富陳評本所作的努力,是李評本源自陳評本的證據之一”;其二是李評本所謂“或曰”“有理有理”“自宜改”等語自供其對陳評本的借鑒;其三是李評本移植陳評本時出現錯誤痕迹。此外尚指出“合評本既有對李評本評語的獨立吸收,又有對陳評本和李評本評語的綜合借鑒,説明了合評本的出現晚於李評本”“陳評本最早出現,李評本次出,而合評本的出現最晚”。
[15] 據黄汝亨《復謝少廉山人》,知謝陛又字“少廉”,見《寓林集》卷二十七,《四庫全書禁燬書叢刊》第165册影印明天啓四年吴敬等刻本,第580頁。
[16] (明)李維楨:《大秘山房集》卷七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925册影印北京師範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曆三十九年刻本,第216頁。
[17] 各事件繫年,分别據(明)汪道昆《豐干社記》、龍膺《答俞羨長》、謝陛《季漢書·自序》、姚旅《露書》卷十二得出。
[18] (明)龍膺著,梁頌成、劉夢初校點《龍膺集》,岳麓書社,2011,第273-274頁。
按:本文原載於《戲曲與俗文學》第八輯(2019年第二期)。
編輯:蔣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