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 马璘

作者

马璘

贺兰山下,黄河河畔,银川城里,我以为可以和老同事见一面。不想阴差阳错,我到了银川,她去了河州,她返回的日子,却是我们准备离开的时间。这一面,看来要失之交臂。

细细想来,我们有六、七年没见了。作为同事,也已经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

她高高瘦瘦,手大脚大,是个风一般的女人:走路一阵风,说话一阵风,做事一阵风,总是风风火火的。她很少有女人温婉的样子:说话大声大气,笑起来还龇牙咧嘴,从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就像个男人婆,如果放在人堆里,普通的你都找不出来。

上下课的时间,掌握在她的手里。一到点,她就迈着大步,加上腿又长,一步当我的两步,风一般刮到大钟下面,钟声随着她的摇晃,悠荡开来,学校随之或安静或鼎沸。

除了司钟,她还要给学校老师提供春夏秋三季的开水。有些人,习惯说她只是个烧锅炉的,以为一个烧锅炉的,能有多少的文化。其实呢,要说活的通达、真实,我以为她要比有些文化人深刻的多。而我走向社会的第一课,就是她给我上的。

二十多年前我孤身一人在乡下工作,举目无亲。刚走出校门,一脚踏入社会,环境的变化,身份的改变,让我一时无法适应,焦头烂额之余,又雪上加霜的是得了慢性肠炎,有那么半年,草药味萦绕在我的宿舍周围,路过的人,总要疑惑的嘟囔几句:谁在天天熬药着哩?……这药闻起来苦的呀!……工作、生活的压力,让我力不从心,肠炎的折磨,又让我欲哭无泪,我开始厌恶自己的工作。那时候,她的热心与善良,总是让我忍不住跟她唠唠叨叨,她也总是乐呵呵的听着,不会笑话我当年的天真。这一天,我向她诉苦:“这是啥烂工作,从天亮忙到天黑,除了学校,阿达都去不了,这里就像座监狱。”这次,她不客气的跟我说:“又没有人请你来,还不都是为了生活,要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受这份木浪(麻烦),你要生活,你就得工作,这有啥好抱怨的!”……的确,也对!一通毫不留情的话,让我汗颜,也让我明白,无论承受多少的重负,其实最后,都是为了我们自己!

那几年,财政紧张,往往等几个月才能发一个月的工资,好多老师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在人人盼工资如久旱盼甘霖的时候,有个同事穿了崭新的皮夹克来学校。俗话说得好:人靠衣服,马靠鞍。那真的是光彩照人啊!大家羡慕的围着他,不停的赞美,感慨:一件皮夹克差不多得两千元,二、三百元的工资,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个大半年……人比人,活不成啊!可巧她路过,同事向她炫耀:“你看我这皮夹克咋么个?”她看了一眼,随口一句:“咋有啥好说的,谁叫你有一个好丈人!”据说当时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强忍着笑。她说了大家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敢这样说,能这样说的,也就只有她了。

要说她心直口快,可她又很有分寸,并不会因此惹得人人不高兴。她是高级技工,老公是高级教师,还是职称评审的委员。当年的高级教师人不多,都说那相当于是教授,于是得了个“教授”的称号。和她一比,“教授”就显得有点矮有点胖;她说话做事快人快语,“教授”做事说话慢慢腾腾,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可一旦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真正的一根筋。“教授”一发火,她总是避其锋芒,选择沉默,或一笑置之。她说:“有啥办法啊?能说的清啊不?”“教授”的火,只有她能给浇灭了。大多数时候,“教授”还是以她的话唯命是从,谁叫他是甩手掌柜呢!

“教授”喜欢养鸟,饭一吃,碗一放,就去逗他养的八哥,偶尔也下下象棋。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儿女的教育,差不多都落在她的肩上。言传身教,是她教子的最好方法。

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买一只老母鸡,当她看见时,我的鸡快要断气了。“赶紧宰了,再迟就来不及了,鸡快要不行了。”我朝袋子里一看,鸡闭着眼睛,伸长了脖子,头一扬一扬的吐气呢,让我很纳闷。她提起鸡,立马去找学校食堂的李师:“肯定是装在袋子里捂的太严实了,赶紧着李师宰了。”宰是宰了,拔毛我不怕,可怎么清理内脏?我准备带回家找我妈。她叹口气:“咋办哩啊你?”她三下五除二,帮我拔了鸡毛,叫来了她十一、二岁的儿子。他笑嘻嘻的,就跟玩似的。而我,帮他拉拉爪子,拽拽翅膀,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刺剥(既开膛破肚,我们叫“刺剥”),清理内脏,清理嗉囊,清理肠子……我不敢做,其实我也不会做,我还不如一个孩子。

前些年她和“教授”带着女儿回老家,路过我这里,来我家坐了一会。我剥了一个桔子,顺手给了旁边坐着的女儿,她赶紧接过去放在“教授”面前:“先给我爸!”长幼有序,在细微处,我看到了他们的家风。临走时,我把一套半新不旧的帽子和围巾给了女儿,孩子难掩眼里的欢喜,不因为是旧的而有一点点的嫌弃。他们两口子工资不低,可两个孩子受她的影响:朴实,简单。

上个礼拜跟一个同事闲聊,忽然就说到她,以及她的儿女:她的儿女事业有成,儿媳、女婿也很出色。这是怎样的造化,才能有如此的福气?其实这些我都知道,她跟丈夫现在定居银川,有时候也会带着孙女,去西安女儿那里住段时间,帮女儿看看孩子,忙碌着,也快乐着!

她跟我说过:媳妇子不是自己养的,不能要求太多,能说的过去就行了。平时给娃娃们做做饭,看看孩子,吃了就让他们回自己屋里去,相互不干扰。自家的工资够花,不需要花娃娃的钱,让他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不多事,不对娃娃们的生活指手画脚。她的想法很朴素,其实也很有道理。

有同事忽然又说:“你还记得外时候不?她爱你的娃着呀,你的娃差不多都是她给你看着哩!”

怎么能忘了呢?我儿子牙牙学语的第一句话,是:老,老。那是我对她的称呼:X老师。儿子听的时间长了,开始学着说话了,就记住了一个字——“老”,于是一看见她,就眉开眼笑的伸着两只小手,“老,老”的叫个不停,要她抱。

儿子9个月大时,一场感冒,总是不好,白天鼻涕眼泪的,一会是西药,一会又是中药,孩子恹恹的没精神,我也揪心的恨不得生病的是我。晚上心烦意乱的哄孩子睡了。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摸摸孩子,身上有些发烫。开了灯,量了体温,烧的厉害,我急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打发帮我看孩子的小姑娘去找她,半夜三更,除了她,我想不起来还能找谁。就那么一会功夫,儿子忽然眼睛朝上一翻,浑身抽搐,我立时吓得大哭起来。没两分钟,她大踏步跨进屋子,一看这情形,“这得赶紧走医院。”又打发了小姑娘去叫“教授”。

在那个黑漆漆的夜里,“教授”打着手电,她抱着孩子,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医院不近,他们两个轮换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的赶到了医院……现在想起来,我忍不住湿了眼眶,如果没有她、“教授”,我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她和“教授”,儿子还能如此健康吗?

那次高烧,儿子住了几天医院。出院后,每天早晨“呀……呜……哇”的说话声没有了,说是高烧影响的。可是好歹,慢慢的一切正常了,儿子平平安安。

大恩不言谢,一句“谢谢”太轻,又如何能表达的了我心里的感激?我笨拙的嘴巴还不及我笨拙的文字。而她,从未再提起过那一晚的那一切。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家长里短的人,也不是一个锱铢计较的人,又怎么会将那晚的一切挂在嘴边,津津乐道呢?很多同事,都不一定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那晚,如果换成别人,别的孩子,她一样不会袖手旁观。不管不顾,就不是她了。这么些年过来,看惯了人情冷暖,看透了世态炎凉。随着年岁渐长,越发感动于她当年的古道热肠。忽然感觉,遇见她,竟是我最大的幸运,也是我儿子的幸运。一生有幸,能遇到几个这样的人?

我偶尔会梦见她,然后就会想起她和她的家人。想起她说过的话,想起她腌的咸菜,想起她那晚因为我儿子的慌张……我就一阵惆怅,为她和“教授”的恩情,也为我无以为报的歉疚。

我们到兰州时,她打来了电话,说正在从河州赶往银川,说见一面了我再走……值得期待的是,听说一年后,会开通天水到银川的高铁,我们之间的距离,从一天,会缩短到几个小时。相见,将不再是遥遥无期。

有些人,随着时间,慢慢淡出了记忆;有些人,随着了解,面目日渐可憎。唯有她,和她的家人,在浮华喧嚣的人世中,留给我的记忆,愈久弥新,愈久弥香。除了她的不起眼,她还有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美玉。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倒真的像块璞玉:质朴无华,心美如玉。

往期精读:

再致清水河

我所看见的风

致春天

十九片窦小四

作者简介:

马璘,甘肃省天水市张家川镇中教师,知性气质美女,优雅从容。

行文率性真情,朴实严谨,深受圈内人喜爱。

有美文《窗外的野鸽子》,发表在《陇头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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