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对灵魂的统治——略谈“西部文学”和“西部精神”║窦小四
空间对灵魂的统治——略谈西部文学和西部精神
文/窦小四
先从一件闲事说起,逐渐过渡,可能有助于对文本的理解和接受。
曾经有一个我所熟知的人,他一直在“研究”《红楼梦》,很多年。我也曾经很认真地读过他关于《红楼梦》的相关文字,可是,很诚恳而遗憾地说,他只是在别人早就走过的路上原地打转。
人生一世,韶华促短,我也实在不忍心看他在一件他自己根本不擅长的事情上徒耗太多光阴,又念及他也确实对文字和文学有着难能可贵的狂热精神,就冒险说了一番苦口的话给他。
我说:“很多侯门贵胄,世豪贵族,科班出身的人,或亲身经历,或精心钻研挖掘许多年,也并不能把这一部从豪门的盛衰里淘洗出来的千古奇书研究出个所以然,咱们,没有天赋异禀,也没有科研基础,不如写点自己的熟悉的东西,因为只有在熟悉的东西里,方有许多真心和真诚,人常言“文以情胜”,这是你应该走的正确的路。”
我的话引起了他的思考,他旋即问我:“那我写什么?”
我问他:“你慢慢回忆一下,从你出生到此刻为止,你生于哪儿?长于哪儿?使你永远无法忘却的,都是些什么?”
略微沉吟,他便很真诚地告诉我:“我生于甘肃,甘肃的一个小村庄,也长于这个小村庄,永远使我无法忘却的,是,是饥饿,是寒冷,是缺衣少食,常年缺水,然后是等水,弄得一身泥巴,掏鸟窝,然后是,是母亲去世,然后是上学没有书包,放学路上打架,打架之后,回去又被父亲打,然后,是孤独,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棵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枯草,一边用枯草哗啦地埂楞,一边疯跑一边哭,天擦黑之后回去,是爷爷,只有爷爷,给我在炕仡佬里暖着一碗焪面。再后来,是辍学,是早熟,是看到心疼女子就想摸一把,是最心疼的女子嫁了人,后来,中学还没读完,就辍学,再后来,就是去当兵……”。
他的思绪完完全全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我继续问他:“是,那么我首先给你定位,你的出生地和生长地都是甘肃,一个小村庄,记住是甘肃,那么我再问你,复原之后再回乡,二次审视你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甘肃的小村庄,你看到听到感受到了什么?”
“当兵之后复原回乡,回乡之后,甘肃,是的,甘肃,一个小村庄,我开始用一个不再是孩童的眼光打量那个我曾经长大的村庄,我看到的,依旧是贫穷,依旧是白兮兮的天空,光秃秃的树枝,黑越越的土地和黄灿灿的粮食,还有和我一样从小失去了父亲母亲的孩子,用袖口抹去垂着的黄鼻涕;我看到了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一排排的拐棍;我看到了,那时候心疼的女子,都成了乳房下垂的中年妇人,她们串门子,打孩子,她们中间,有的,成了泼妇……”。
“都是苦难,可是,你只看到了这些吗?正向的呢?”
他悟性很好,我一提示,他立马调转了回忆的马头:“是的,苦难,苦难之外,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坚强、不屈、韧性和挣扎,以及在汗水泪水里酿就的对幸福和光明的追逐和向往。我看到了我小学的班主任年纪轻轻就走了,他年轻的妻子没有撇下公婆不管,一个人没日没夜汗流浃背地种地,养活了两个老人和四个娃娃,后来,有两个上了大学;我看到了一个没有了父母的孩子,吃着百家饭,轮到谁家谁家都是好吃的;我看到了人们给出了事故的才生子捐款;我看到了,那些脑子灵活,最早通过勤劳致富的人们,搬进了城里……”。
“你还看到了庙会,社火,红白喜事,丧葬礼仪,民俗风情是不是?麻子,凉皮,炒面和馓饭是不是?而且,在你心里,不管你的故乡,它曾经遭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和厄运,你一定是企望着它越来越好是不是?”
他说:“是是是。”
我说:“你就去写这些。”
他说:“这也太少了吧,三言两语都完了。”
我说:“苦难—挣扎—活着—活好,这是一条生满了淋漓鲜血又金光灿灿的鳞片的没有尽头的线,这条线我给它起两个名字,一个叫“人间”,一个叫“西部”,这就是你我生存期间的永远的大西北的现状,和在你我的血管里奔腾不息、永不磨灭的西部精神。“人间”这个话题太广太大,初始阶段你可以先不管,为了你写作方便,我再给你缩小一下我所说的这个“西部”和“大西北”的范围,就是地理概念上划分的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及西藏五省,甚至,我再给你缩小一下范围,就是甘肃。那么,现在开始,你就以“西部现实和西部精神”为核心写作。放心,你一辈子都写不完。”
后来,他就转了方向,开始写作蕴含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的西部风情和西部精神,以甘肃为核心,后来,他就出了成果。
往事已矣,说的是他,又何尝不是我。
他目之所见,又何尝不是我目之所见?他心之所感,又何尝不是我心之所感?他情之所痛,又何尝不是我情之所痛?他福之所愿,又何尝,不是我福之所愿?
他和我,都生在大西北,长在大西北。他是我,我是他,而我和他,又是千千万万生活在或者行走在而“苦难——挣扎——活着——活好”这条鲜血淋漓而金光灿灿的鱼鳞的没有尽头的线上的无数人中间的一员。而大西北,就是全体的我们,和我和他一样所共见、共情、共痛、共爱的共同的故乡,也就是我们大家同所共生的精神地域。
我们来粗略地回顾一下“西部文学”的历史。
著名学者曾大庆教授对《中国文学家大辞典》里收录的自周秦至清代有籍贯可考的6388名中国作家的地理分布做了数据统计分析,在长达几千年漫长的中国文学史长河中,隶属于大西北五省的作家只有54位,而且分布极不均匀,青海和西藏无一人,新疆一人,宁夏两人,令人十分惊喜的是,甘肃居然就占了51人。
而从时间纵线上来看,隶属于西部文学的这54位作家中,有一大半出现在隋唐以前,据我分析,这明显和国家政治文化中心的东移南下有极大关系。因此,很客观地说,在相当漫长的历史时间之内,西部文学长期处于一种封闭和衰落的状态之中。
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在新政府采取移民支边政策等强有力的对于人口和资源的宏观掌控和分配下,成千上万的文人知识分子以及技术人员从内陆大量移民到了大西北,对大西北进行了效果明显的开垦和改造,从而大力改变了西部地区人口的数量和结构,西部文学长期封闭和衰落的状况才略有改变。
后来,我们国家发展日新月异,尤其是“西部大开发”口号的提出,为西部文学的发展壮大提供了难得的契机。在《当代文艺思潮》1984年第六期,孙克桓、唐祈、高平共同撰文《西部诗歌:拱起的山脊》一文中称“……在中央关于开发大西北的号召下,中国西部沸腾起来了,诗人们对于西北的爱也是喧腾的,因为这个他们爱国主义情愫的一部分;大西北正在孵化出自己崭新的形象,其中当然也包括着西北诗人的形象和西部诗歌的形象。”
在我们整个国家的发展壮大的历史大背景下、支边移民以及“开发大西北”口号的号召之下,大批文人,如顾颉刚、范长江、矛盾、张恨水、萧军、王蒙、艾青、张贤亮、昌耀、李季、闻捷等等,来到了大西北,后又有马原、马丽华、张承志等等作家。
藉此,可以说,自隋唐以后,在经历了几千年的历史沉寂以后,西部文学在国的兴盛与党的有力调配和引导下,在无数的热爱大西北这篇热土的文人志士们的大力创作和倡导下,以崭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了中国文学史的大舞台上。
燎原在《罐子·生命的含义与诗的再生——谈西部文学的危机及西部文化优势》一文中说:“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最振奋人心者莫过于建立在地域性文化上的地域文学的出现,这是世界文学发展流向和中国古代文化双重启示的结果。”纵观此文发表当时的全球文学态势,张向东先生指出:“(燎原)所谓世界文学发展流向的启示,显然是指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被马尔克斯尊为导师的美国作家福克纳,他们都在作品中出色地表现了难忘的地方性。在中国西部文学倡导过程中,同样强调地域特色与重要性。”
藉此,我们再来分析一下西北五省的地域特征。西部五省,甚至隶属其中的任何一个省份,在人口来源和人口构成上的独特性和多样性,都是独一无二的,那么,汉族作家和少数民族作家在语言、习俗、性格和信仰上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也成为必然,而且他们之间相互影响、渗透,便使得西部作家群和西部文学本身呈现出了异彩纷呈的多元性,这也为整个西部文字的在中国整个文学史上的特殊身份和无可代替奠定了基础。
重新纵观历史,横看地域,“西部文学”从古至今经历了数次“群雄争霸”——“冷寂”——与“大合唱”之间的不规则转换。
1986年9月,19部西部文学期刊,又在兰州召开“西北五省区文学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会议除了强化“西部文学”的概念之外,主要的诉求是实现各地方文学刊物的联合行动。藉此,《朔方》期刊在1986年第11期提出两项措施:一是成立专业的出版“西部文学”的出版社,二是提出设置一个有质量,有权威,能够产生重大影响的“西部文学奖”。
到此刻,新国家,新时代,随着各种文学社团和期刊在不同的环境之下纷纷建立和发展壮大,越来越多的西部作家也应运而生,于是“西部文学”开始了它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又一轮新草出新尘,举足奔跑的繁荣态势。
不难发现,新时期“西部文学”是在“寻根文学”大的背景下出现的,而所谓“寻根”者,就是对某一特定地域内的民族性格和民族生存状态的表现。
李俊国在《西部文学二题》一文中说:“透过西北地区长河大漠,城堞狼烟,窑洞账房,驰马放牧,雪山戈壁,戍边屯垦等西北风情民俗,发掘积淀、渗透于西北地域风貌中历史文化的精灵,民族心理与民族性格的灵魂——西部精神。”
我对这句话的理解,借用俄罗斯学者尼古拉·别尔嘉野夫的话说,就是“空间对灵魂的控制。”我觉得对于西部精神更加准确地理解,应该建立在历史学和地理学的概念基础上,因为中国最早的人类是发源于黄河流域,那么,经过几百年,几万年,人类轨迹的行进和千百年中华文化的积淀,“西部精神”它的特征,应该是厚重而辉煌,自足而保守,内敛而质朴,勤劳而隐忍,智慧而沉稳的,它也是肃穆的,无言的,默契的,继承的,忠诚的,是从苦难和扎挣中一步步明晰和脱颖出来的柔韧而刚直的民族性格。
北大著名学者谢冕在《文学性格的抉择——“谈西部精神”》一文中说:“它唤起人对自身价值的自觉,从而获得人类能够支配自身命运的自信心和使命感。”
是的,我相信,从古至今,一定有更多优秀的思想家和文人志士,当他们胸中流淌着大西北这片千百年来未改其温厚和坚韧的鲜血,而满怀悲悯和怜爱,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脚下这片广袤无垠的黄土地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惊心动魄于、也叹服于“只是为了活着”,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经过了历朝历代的战争迭起,自然环境严酷苛烈,以及严酷的人文环境之后,依然能够繁衍生息至今,并且越来越活的好的坚韧不拔的民族性格和民族气概。
中国在发展,而新时代,新气象,世界各国的发展也从未停止步伐,在于是,在这样的大环境和大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员,进入了蓬勃发展的大西北,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亲厚热爱的大西北,走向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去谋求更好的生存。
于是,在文学的范界内,又出现了两个新的概念“闯入者”和“离去者”,然而,不管是哪个群体,哪个人,也都永远脱离不了两个字——“故乡”。
于是,本文的思绪也顺流而下,以“西部文学”为依托的“西部精神”就自然而然地深深扎根于我们全部西北人所共同有之的“西部故土之恋”中去。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经济无时不刻在潮动中发展壮大,而文学,西部文学,又如何不是在国家政治的日益强大与经济的日益发展中潮动、发展壮大。
既然大西北这块土地,给了生存期间的我们,来自源头滋润的馈赠,更有长流源源不断地输送,这样丰厚的生存力量和精神资源,所以,全部的我们,目下就生活在大西北的人们,以及为了生活而奔波在外的大西北的人们,甚至包括文中开头我所说的那位同乡,以及我自己,在“人与地”的,常年相交相织的情结和缘分中,我们所有的西北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写或者不写,被写或者不被写地,都成为了与“西部精神”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肉相连的一部分,我们,每一个,早就是大西北的泥土,我们每一员,都是大西北的花朵,我们每一滴,都是大西北的露珠,大西北是我们永远的土地,而我们,是大西北永远的儿女。
因我的文字,都在写西北,而人在重庆,就有人好奇问起,我和大西北的关系。我直言不讳:“我生于大西北,长于大西北,我是新中国西部开发大政策毫无疑问的受益者。”也是因为贫穷,是“西部开发助学工程”帮助我完成了为期四年的大学学业,就像2002年,我在该项助学工程的颁发仪式上,作为新一届受益者代表面对甘肃电视台和众多当地媒体的镜头讲话时所说的那样:“是国家,是大西北,给我们这批学子,以非常贴心及时的恩义抚养,将来,我们,这一批受益者,也必将回报国家,回馈国家,回馈国家和大西北,以跪拜和深情……”彼时,我泪流满面。
因此,在这里,我再重复一遍我对俄罗斯学者尼古拉·别尔嘉野夫的那句“空间对灵魂的控制”的理解,我,首先我自己,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大西北人,我心甘情愿臣服于大西北因“人与地”的交织而来的、我所出生和生长的西部环境与“西部精神”所对我的人格和性情的统治和熏染,扶掖和濡养。
这种统治和熏染,这种扶掖和濡养,恰如父亲的恩、母亲的爱,它让你怎么样,它使你怎么样,或者,它已经把你锻造成或者历练成什么样,都是,因为爱。
再后来,是彼此相互爱,是所有的西北人,因着我们共同的地缘地域、精神内核——“西部精神”,以“西部文学”为依托,与“大西北”这片忠厚的黄土地之间建立起来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类似于血缘的、双向的注视与抒写,怜爱与深情,审视与同进。
就像张得益在他的诗里写到的:
让闪电开垦我
让雷霆耕耘我
让春雨播种我
在我的渺小中成熟大西北的伟大
在我的有限中收获大西北的无际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公开出版发行,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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