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洪丕谟先生
先师2005年5月22日17时10分驾鹤西去,这四年多来,弟子无时不在思念着先师。惭愧的是,这四年多,我竟没有着手去写纪念先师的文章,常理想来实在不该。但写纪念文章的念头时时想起,最后终因每每念起而过于悲伤便复又止于念中了。我在2005年11月22日撰写《洪丕谟年谱·后记》开头云:
没有先生的日子整整半年过去了。我无时不在思念着先生,两张工作台上是先生的7寸照片,四壁到处是先生的书画作品,我整个被先生包围着的,先生包围了我的身,更包围了我的心。我被这包围包得喘不过气来,但实在又出不了这包围,并且在睡着后也被包围着——常常在梦中与先生相会,醒来是南柯一梦,每每心中又徒增悲伤,一整天就别想有乐趣可寻了。
我如今是在“包围”中生活,不知会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这种“包围”?现在的我已适应了这种“包围”,一旦没有,可能会反倒不习惯呢!
我最早知道先师的名字是在上世纪的1985年9月1日,先师的一轴行草书法《六祖慧能偈语》在郑州博物馆“国际书法展览”中展出,书法体现出的清寂、超脱、空灵的禅意,深深地打动了我。随之次年8月6日《书法报》头版发表“补白大王”郑逸梅写的《字如其人的洪丕谟》一文,文中附有先师的近照一帧、行书条屏一纸,这一看再看先师的书法,并且从文章中知晓了些先师的道德文章,我遂有了索求先师书法和投门拜师的愿望。
1987年11月,我终于打听得先师的通信地址,先修书一通向先师索书,索得书法后复得寸进尺提出拜师。先师当时大概有感于我的诚心和认为我也许是可造之材,便于12月把我列为门墙,我遂执弟子礼。从此开始了承颜顺旨、亲密无间的礼师学艺生涯。
我不甘于仅仅是先生的“函授”弟子,我想成为“入室”弟子,于是1988年趁着国庆假日,我只身专程到沪上拜谒先师。下火车我问行人先师当时居住的虹桥路怎么乘公交车,找到虹桥路后,步行依着门弄号寻找先师的门,真的是一路好找,快到中午才进先师家门。因是第一次登先师的门,我怕过多造次打扰,就在入门之前吃了些点心权当午饭,但进入洪门,寒暄过后,先师和玉珍师母早已为我准备了午饭,先师以为河南人好吃面,准备好了大排面,“逼”着我吃下。一则我进门前吃了点心,再者我几乎吃不来面,所以艰难地吃下了先师和师母为我准备的第一顿饭。之后先师知道我不吃面,就特意为我准备米饭,又知道我好吃可乐和大闸蟹,又总是在饭局上为我点要,每每让我感动。
1989年3月,我第二次到上海拜谒先师是带着振刚和明朝两位艺友的。先师招待我们吃饭在家中。当时先师骑着破自行车为我们买白切鸡吃,这是我第一次吃白切鸡。感觉以后再怎么吃“小绍兴”的白切鸡,也吃不出先师为我们买的味道好。此次在上海,先师格外热情,晚上又到宾馆看过我们,并且第二天我们到沈培方先生家办事儿,先师随后也追了过去,尽管先师赶去时我们已离开沈府,但先师的热情不但感动了我,也感动了振刚和明朝两位艺友,以致他们常年念念不忘。
有了一再的拜谒先师,且平时的书信往来又颇勤,所以我们师生的情谊愈来愈浓了。这以后,我每年至少一次专程到上海拜谒先师,以讨教诲并加深我们的情感。到了九十年代末和21世纪初的几年,我疯玩古人书画,勤跑沪杭的书画拍卖会,更是把先师的门槛几乎要踢穿了。
我从上海收藏的第一件古人书画,是高野侯的一小轴《白梅春灯图》。此图先师赠我于百尺老屋,并且此图先师题跋也为我拥有先师名人书画题跋之滥觞。先师在此图跋云:“高野侯画梅妙负时誉,曾自诩‘画到梅花不让人’。此梅花春灯,冷隽中透出喜气,极为难得。建华弟见而喜之,因以持去,永以为宝。一九九九年元月,洪丕谟题于沪西。”自此题跋后,我劳先师在名家书画上一再题跋,竟致达数十上百幅之多,先师在我的拙著《名家扇书扇画漫说》一书中之《序》中说道:“建华贤弟每当拍得一些书画,就先到百尺楼让我过目,最重要是想让我在拍得书画中题跋。我不管再忙再累,也尽可能地题拨冗为他的大部分拍品题上跋语,以便他撰文参考。并且希望他日后把撰写过文章后不想收藏的书画卖个好价钿,不至于让他因为疯玩书画而倾家荡产,将来讨老婆的骂。”师母则在《关爱弟子》文章中有云:“……建华的经济实力不如陆忠平和黄俊,由此他都买些小名头书画家的作品,不过,建华更钻研,买回的藏品都会一一加以研究,并且再写赏析文章出书。所以每次看了预展,也必要请先生帮他辨别真假,免得吃‘药’。买回后,建华还要请先生在藏品上题跋。由于题跋都是写小字,还要临场咬文嚼字,动脑筋做文章,建华买的又多,所以每次丕谟搞的很吃力,有时甚至头晕脑胀。看到他这样,我就会心有不忍地劝他少题或有选择地题一些,但丕谟总是很体恤建华,说他来一次上海不容易,还是有求必应,皆大欢喜,帮他题了吧。”
关于先师和师母文章中提及的先师带我去看拍卖预展。先生只要人在上海,几乎每次都帮我去看。有时看预展是同时帮两个弟子或好几个弟子去把关掌眼。更有甚者,先师还会被非弟子的看预展者请去帮他们看拍品,每每把先师搞得很累。我看上去很不忍心,但我又实在是长进太慢,害怕吃“药”,所以总不放过先师,有劳先师的精神气力,如今想来仍是愧对先师。
仍是上述先师的《序》之文中云:“这些年建华跑拍卖行看拍品,举牌竞拍,费了很多的气力和时间,为的是拍到称心如意的书画作品好撰写鉴赏文章。我得闲时带他去看拍品,他则不断讨教于我,不长时间他便练就了一双锐利的眼睛,拍卖场中竞拍得心应手。”正是先师几年下来带着在拍卖场中练就的眼力,才使先师仙逝后我仍能单打独斗于拍卖场中,但先师仙逝后,我每每进拍卖行看预展、举号牌,回家后撰文章,再也没有了心情通畅的心境,总是有浓浓的忧伤在拌着我。尽管我仍在拍,仍在写,但是味儿淡了,难以再有先师在我身边的那种至味了!我在2007年2月28日撰写的《书情画趣》增补本《后记》最末云:
先师辞世两年来,我难得再有“所见无不是花,所思无不是月”的心境,日日非好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反映到拙文当中,文笔难免晦涩,有碍通畅,这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几年,由于先师对弟子的栽培指导,让我结出了果实,出版书画鉴赏著作沉甸甸的五六部,哪一部都凝聚着先师的心血。我每每拿着这几部著作,心中思念先师之情就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那是怎么也克制不住的。
窗外,雨后翠竹青青,紫藤葱郁,我久久凝视着,又陷入沉思。收回思索,抬眼看到先师“麻三斤”大字,思绪徒地又飞回到2004年深秋。2004年10月29日晚间,洪运兄台和林芳小姐在上海城大酒店举行婚礼,我专程在当天下午赶赴上海。决定次日下午返回,这天上午先师又抽出半天时间为我挥毫,这“麻三斤”就是这天上午从挥写的好几张中挑出来署上“建华贤弟嘱书禅语”上款送给我的,想不到这竟是先师生前为我挥写的最后一张书法,如今每当看到此幅,便有人琴之恸。先师2005年元月7日下午飞赴美国洛杉矶,至2月14日飞回上海,17日即住进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后又转院到浦东东方医院,先师就没有离开医院,所以这国内10月30日的挥毫,几乎就是先师的绝笔了。
说到先师最后一幅写给我的书法,就再来说说先师为我画的最后一幅国画。这幅画是在先师为我挥写“麻三斤”之后,我提出来为犬子毛豆画张画,以鼓励他学习绘画,并铺纸四纸对开直幅。先师略加思考,调色润笔,为毛豆画了幅《白菜萝卜图》,图上署款东坡居士七言绝句:“秋来霜露满东园,莱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接着诗左题款:“毛豆小友学画半年,以此赠之,彼此同勉。甲申,丕谟于沪渎。”此幅我装框上墙,挂在通往工作室的楼梯边上,我每次上楼工作,皆要面对此图,又是每每让我徒生出人琴之恸。
先师送给我的最后一本签名著作,是上海人美版的《点击中国书法》,当时我与云峰兄台登百尺楼拜谒先师,先师持此册题签:“建华贤弟存念。丕谟。2004年3月11日。”此次去上海,是参加朵云轩第30届艺术品拍卖会,在签赠此册的下午,先师带我去延安饭店看了拍卖预展,这是先师生前最后一次带我看拍卖预展。延安饭店常有书画拍卖,我此后每侧身其中,先师的身影就晃如在眼前,怎么也挥不去。
先师在世,我最后一次进拍卖行,是2005年4月26日。我在当日的《日记》记下:
因为要减少入病房的人数,我今天仍是未入病房看先生。我问洪运先师的体温,他讲今天降下来了,36.5℃。我云真好!看样子真是人进去多带去了病菌。还好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引起的。
下午拍卖时,有一柄谢庚的《虎啸图》折扇,另面是空白,起价一千元,我把它拍得了,主要是想着留着空白面让先生出院后为我挥毫补成双璧,否则我就不买了。因为我不是很喜欢虎图,尽管我肖虎,但看着图上凶凶的老虎,杀机太浓,我总是喜欢不起来。
做为一件期望之物,我拍得了这柄折扇,但终于未能让先师在空白面挥毫,这是多么遗憾的事呀!
先师在3月13日知晓自己患的肺癌。我上午去医院陪侍先师,先师见我第一句话便低吟出《红楼梦》中甄士隐解《好了歌》的两句:“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并解释给我:“人在议论着别人生死时,不觉便轮到了自己。”先师在说这句时,颇为感伤。先师又对我一个人说:“这关过去,我68岁以后该大好的,看样子这回熬不过去了。这两天好像撑不住了,后边的事儿怎么做呢!”未久,我看先师显出劳累,便退出病房让先师休息养神。
我与先师生前的最后一面,是2005年5月3日。当时我长住上海华港酒店,每天从西郊穿越市区到浦东东方医院探望陪侍先师。艳汾携毛豆趁着五一假期到上海探望先师,我陪他们告别先师回家小住。仍是我的《日记》有记:
毛豆今天17岁生日,为了探望先生,儿子的生日在上海和火车上过了。
毛豆昨天感冒痊愈,今早带他到医院看先生。进病房后,先生与毛豆招手,儿子叫:“洪爷爷好。”我说毛豆想念先生,专程从河南来看您,我们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我过几天再来,毛豆到暑假再来看您。先生点头示意,并与我们招手。
这一招手,竟成了永别。到我一路狂奔再到上海时,先师已驾鹤西去,我下车直奔百尺老屋,再见先师,已经是老屋灵堂中的遗像了,我站在遗像前,低头默哀,忍不住双手掩面,痛哭不止……
上世纪的1990年,先师订有《汲绠书屋约法》十条,其中第十条云:
虽说“生死亦大亦”,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为此诏告天下,本书屋主人今后一旦不幸身死亡,做家属的非但节哀顺变,不必哭丧,并且后事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子女亲属在国外的不必专程奔丧,而诸亲好友之追悼会,亦恕本书屋主不参加了。
先师信奉实事求是的人生哲学,不说假话大话空话。先师在《遗嘱》中又强调不开追悼,不搞遗体告别。师母遵从先师遗愿,没有开追悼会,遗体告别也仅是家人参与。我则死磨硬泡,终于说动师母让我前去送别先师。
2005年5月25日,师母、丕森师叔、洪运夫妇和我一共五人去送别先师。上午8点40分,先师躺在竹木灵柩内用车子从后门推出,放在已有的花围中间。这时音响中放出先师生前最爱听的莫扎特的交响乐,我们每人一束鲜花,掰下花片,伴随着音乐声,轻轻地洒在先师身上。我们五人都遵守先师的“约法”没有大声哭泣,只是默默地掉眼泪和低声抽泣。偶或师母伏在先师头边的灵柩上低声说些什么,听不太仔细,大概是说先师一路走好这类的话,我则心中不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一个小时,送别先师的仪式结束。随后我们推着先师往火化炉去。中午1点差10分,我们动手拾起先师的骨灰入袋装盒,封盖妥当,由洪运抱着,把先师送回到了百尺老屋。
想想先师上午还躺在灵柩内,下午便火化成了骨灰,被装在这么小的木盒中,尽管是又回到了先师深深眷恋的百尺老屋,但却不能在老屋工作和教导我们,真的是让人无法结接受。
人生无常,谁也逃脱不了生老病死“四苦”,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有人在生在死,生生灭灭,永无休止。我为每个生的人欢乐,为每个死去的人悲哀,只是这种欢乐、悲哀有轻有重,很难达到“众生平等”的境界。我可能对不相识的人的死只悲哀一会儿,对一般相识的悲哀一阵子,对亲近的人悲哀好久,而对先师的仙逝,我不知要悲哀多长时间?反正现在我仍是难以从这悲哀中自拔出来,似乎生活中离不开了这种悲哀……此时再看窗外,唯有竹梢风动,光影移墙,甚是凄凉惨淡……
于建华简介:
于建华法名智凯,别署不器斋、染丕室、无住庵、种瓜得瓜庵、不歌楼、闻乐不乐斋。1962年9月生于河南郏县,祖籍山东省文登。工书法篆刻,富书画收藏,精书画鉴定;研究佛学,参修禅宗;善诗文,多著述。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宗教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原印社副社长,漯河观音阁书画院院长、漯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洪丕谟年谱》、《洪记书坊》、《平常心是道》、《近代名家书画藻鉴》、《名家扇书扇画漫说》、《无住庵谈字论画》、《丹青遗痕弥足珍》、《闲敲棋子赏书画》、《中国佛门书画家图典》、《书情画趣》、《拍回书画细赏玩》、《小篆入门》等。
于建华书画作品
于建华扇面作品
于建华花鸟作品
智凯居士作品--无量寿佛
即阿弥陀佛,又名无量佛、无量光佛等。大乘经载,阿弥陀佛在过去久远劫时曾立大愿,建立西方净土,广度无边众生,成就无量庄严功德,为大乘佛教所广为崇敬和弘扬。此画中无量寿佛红衣端坐于蒲团之上,神态宁静安详,庄重肃穆,似在传经说法,又似在参透禅机。上题禅句,亦为玄妙法门。配上飘逸灵动的字体,使得扇面妙意横生.
于建华《行草》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