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问碑】俞丰|鹤唳云霄《瘗鹤铭》考察记(上篇)
鹤
唳
云霄
鹤唳云霄
镇江焦山碑林《瘗鹤铭》考察记(上)
撰文/俞丰
除了丹顶鹤,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一种神奇的动物,能与中国书法文化产生如此遥远幽秘、不可思议的奇妙因缘。
2020年华东师大美术学院书法系硕士研究生的文化考察,我们最重要的目的地便是镇江焦山碑林,寻访北宋以来被誉为“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刻石。10月9日早八点多,一行约三十人乘坐租赁的大巴车,从上海向京口飞驰而去……
太康元年(280)西晋灭吴,素有龙驹凤雏之称的东吴才子陆机、陆云兄弟隐居家乡华亭,即今上海,至今上海松江小昆山尚有“二陆读书台”,相传便是二陆兄弟潜心读书之处。《八王故事》曰:“华亭,吴由拳县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吴平后,陆机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今天的小昆山“二陆读书台”已没有任何历史遗迹,唯西侧崖壁上,有落款为“子瞻”的“夕阳在山”四字隶书摩崖,是否东坡曾至此登临怀古,无从稽考,从书风和布局来看,笔者以为应该是近代好事者所摹勒,没有太大的文物价值。太康十年(289),已然名倾天下的二陆兄弟从这里北上洛阳,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三张”指晋张载、张协、张亢三位名士)。
“夕阳在山”
文人素拙且介,可笑的是每自以为有一身才华,可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幸一朝卷入残酷的政治漩涡,却心慈手软,连最基本的全身保命技巧也严重缺乏,悲剧便是无可挽回的宿命。太安二年(303),陆机被成都王司马颖任为前锋都督,率军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因其轻率冒进,为洛军所乘,大败于河桥,“人相登蹑,死于堑中及七里涧,涧为之满”(《水经注》)。陆机旋被害,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他在任河北都督时,闻警角之声,就曾对左右说过:“闻此不如华亭鹤唳。”他念念不忘的,始终是家乡华亭的鹤唳之声。
在传为仙人浮丘公所著的《相鹤经》中,丹顶鹤被尊为“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周易》有“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经》则有《鹤鸣》篇:“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从解剖学角度分析,丹顶鹤清亮高亢、凄厉辽远的鸣叫声,乃其特殊的发音器官所成就,因鹤颈修长,鸣管达一米以上,末端环卷于胸腔内,其发声原理颇似西洋的铜管乐器,因此鸣叫时能产生强烈的共鸣,若逢清夜,声震云霄,可传送十余里外。(张玉洁《丹顶鹤的鸣叫》)
我没有实地聆听鹤鸣的机会,但在著名的记录片《迁徙的鸟》中欣赏过它们蹈舞交鸣的优美片段,那哀婉激亢的声波迷醉动人,荡魄销魂。当年仅四十三岁的陆机无奈就戮之时,内心的凄苦和悔恨,或许只有凄恻的鹤唳之声可以比拟吧。
陆机在中国书法史上拥有一项空前的记录,现存最早的名家法帖真迹,便是有着“帖祖”之称的陆机《平复帖》,经过近百年来启功等学者的研究,现今已大致能通读,并基本可以明确,此帖很可能是陆机去世前不久留下的墨迹。
出上海沿高速一路向北,两个多小时就抵达镇江,时已亭午,身为东道主的考察带队老师崔树强先生请同学们在北固山附近的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淮阳菜午餐,午后就近先登北固山,“远岩映兰薄,白日丽江皋”(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米芾的大字行书名作《多景楼诗帖》,也是因此地而书,虽然现存的建筑都是近年仿建,但也可凭栏送目,玩景舒怀。
仿建的多景楼
北固楼远眺
下北固山,才驱车来到焦山。焦山与金山、北固山三山鼎立,成犄角之势,浮江北峙,控楚负吴,自古便是一处军事要塞。焦山本为长江中的一座小岛,须渡船方能登岛,近年随着长江泥沙沉积,岛东侧与陆地逐渐相联,现已开通京江路,可以驱车直达山脚下。崔树强兄由此感慨,仅仅在其亲历的数十年间,白衣苍狗,沧海桑田,神话中的描述已然在身边真切地发生。
下车进公园东门,沿绿荫如盖的长堤向焦山西南步行。江南的深秋,依然是翠萦萍渚,和风簸扬。焦山不仅是“江中浮玉”,葱茏醉人,更存有历代摩崖石刻八十余处,收藏历代碑刻四百多方。其中著名的如初唐《魏法师碑》,原立于丹徒大港镇仁静观,现移至碑林第一展室,叶昌炽《语石》誉之为“初唐妙品”。龚自珍曾有诗曰“但恨金石南天贫”,以其当时所见的东吴六朝碑刻仅十数种为憾事,其实即便算上唐代碑刻,相比江北,江南金石仍是少得可怜。因此这通保存相对完好的《魏法师碑》颇受关注,也就不足为奇了。其书法之妙,则古质内敛,紧结敦厚,无论从文史和艺术价值哪个方面,都值得珍视。
焦山碑林《澄鉴堂刻石》
焦山碑林《魏法师碑》
对面的展室中,是设计陈列精美的两组刻石,像铺开的两本巨著。这两套刻石被称之为《澄鉴堂石刻》,其实各条石上的书法,均系摹刻自文同和苏轼两幅墨竹图上的历代名家题跋,其中不乏柯九思、倪瓒、宋克、康里子山、方孝孺等大家之迹。因两幅墨竹图的题跋众多,而竟然汇刻成一部法帖,这也是中国书法具有丰富承载力的有趣案例。
廊室之间,还有一套康熙四年摹刻的张即之书《金刚经》、钱泳主刻徐铉摹本秦《碣石刻石》四石,米芾临《兰亭序》刻石被郑重地陈列在一间小室内,其余的唐宋墓志、名家刻石等等,回廊复宇,列阵星罗,行走其间,真如山阴道上,目不暇给。可惜我们行程太过紧凑,无暇细品,便径直去寻觅仙灵拱极、备受崇瞻的焦山明珠《瘗鹤铭》。
焦山碑林钱泳摹刻《碣石刻石》
那或许是千载之前一个日耀川原、嘤鸣满枝的早春,焦山西麓条柯猗蔚,崖巘积阴,几位高士齐聚在江畔,仰观俯察,柔情绻缱……他们在这里埋葬了一羽护养年余的丹顶鹤,并写下了那篇情词恺挚、悬念丛生的铭文:
瘗鹤铭并序。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
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廖廓耶,奚夺之遽也!乃裹以玄黄之币,藏乎兹山之下。仙家无隐,我简空陈,故立石旌事,篆铭不朽。词曰:
相此胎禽,浮丘著经。余欲无言,尔其藏灵。雷门去鼓,华表留形。义惟仿佛,事亦微冥。尔将何之,解化云庭。西筑法里,厥土惟宁。后荡洪流,前固重扃。左取曹国,右割荆坰。江山爽垲,势掩华亭。爰集真侣,瘗尔作铭。
绛岩山征君。丹杨外仙尉。江阴真宰。
上述引文,是笔者综合了宋代邵亢和张壆、元代陶宗仪、清代汪士鋐、近代翁闿运等人考订的基础上,又根据用韵分析等特点调整补缀而成,这绝非全本真本,但亦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这篇铭文的大意是说:此鹤的年寿不知有多少岁了,壬辰年我在华亭(今上海松江)得到它,甲午年它在朱方(今江苏省丹徒)仙化死去。难道是老天故意不让我实现驾鹤翱翔天宇的心愿吗?何以这般仓猝地夺去了它的性命!于是我用彩色的丝帛包裹它的身躯,将它埋葬在焦山之下。仙家坦然无可隐瞒,我要把这些告诉老天,所以在此刻石纪事,记录它的生平,以传之久远。铭词曰:仙鹤是胎生的珍禽,浮丘公曾著有《相鹤经》。我悲痛得已经无话可说,你就这样掩藏起了精魂!雷门的大鼓,因为白鹤的飞去而不再声闻千里;丁令威化成仙鹤,在华表上停留显形。这些传说幽微渺茫,难以说清。你到底将往哪里去,就这样消失在渺渺天庭。我在焦山西麓起一座坟茔,这片土地十分安宁。后面是鼓荡的长江洪流,前面的焦山就是重重墓门。左方是遥远的曹国,右方是荆楚之境。此地高爽辽阔,地势远胜过你的家乡华亭。于是我邀集了几位隐逸的仙友,埋葬你并写下铭文。
若非明知这是一篇葬鹤的铭文,如此悲楚的吐诉,读来真令人情不能禁。冷静下来,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客观地加以剖析,这篇不足两百字的《瘗鹤铭》,其中依稀折射出丹顶鹤家族的遗传基因秘密。
古人并没有当代精确的动物科属分类知识,所以在他们眼中,丹顶鹤、白鹤、白头鹤、灰鹤等等,都只是一般的鹤而已,而唯独丹顶鹤因体型硕大、身姿优美,得以出类拔萃。据有关资料,全球现存丹顶鹤约一千五百余只,中国有一千多只,可以说其珍稀程度远甚于国宝大熊猫。民俗题材的书画、雕刻等作品中,常把丹顶鹤刻画成栖息于松下的情形,“松鹤延年”“松影鹤骨”之类吉祥主题遂为民众喜闻乐见。而现实中的丹顶鹤是一种涉禽,其生活环境主要是芦荡湿地,觅食草籽、鱼虾,与高山陆地生长的松树几乎无缘。在中国,丹顶鹤是候鸟,其在北方的主要繁殖栖息地是黑龙江的扎龙湿地,每年十月前后南迁越冬。华亭,上海的古称,因东吴封陆逊为华亭侯而得名。直至唐代,今天上海的东部陆地大都尚未形成,华亭所在地滨海临江,湿地广袤,沙洲无垠,芦荡逶迤,非常适合鹤的越冬栖息。今天的上海浦东新区下沙镇,古称鹤沙,其大致范围应包括下沙至新场一带,每年冬季,鹤舞层霄,霜翮翩翩,危心警露,哀响闻天,“华亭鹤”之名由此载入史册。
宋许尚《华亭百咏·鹤坡》记:“府东七十里,此地出鹤,俗呼鹤窠者是也。”宋林洪《山家清事·相鹤诀》曰:“今仙种恐未易得,惟华亭种差强耳。”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曰:“上海下沙镇有鹤坡,或云鹤窠,乃陆机养鹤处。”清《渊鉴类函》载:“华亭鹤窠村所出为得地,盖自海东飞集于下沙,原非华产。其体高峻,绿足龟文,翔薄云汉,一举千里。他所有,凡格也。”可见《瘗鹤铭》中所云此鹤“得于华亭”,是有可靠历史依据的。
宋元以降,上海陆地东扩,盐场兴起,人烟渐集,丹顶鹤的栖息地不断遭到破坏。明《鹤沙志》佚文记,“云间申浦之东,……为滨海沙涂鹤巢之地”,“迨后避兵南渡者,俱目鹤沙为居也,相聚而庐舍焉,下沙之南境贾贩尤盛”,“宋建炎年设盐课司于下沙镇,因名之下沙场,商贾咸集,遂成都会”,“歌楼酒肆,贾街繁华,虽县亦未之过也”。如今,中国境内丹顶鹤的南迁越冬之地已在江苏盐城,由上海整整北移了三百多公里。我有时想,除了人类活动的侵扰,全球气温的变暖是否也是丹顶鹤越冬地北移的内在原因?
从黑龙江到黄浦江,丹顶鹤的迁徙路线穿越东三省、渤海湾、山东半岛和江苏,这两千公里的云踪鸟迹,从此留下了它们优美的身影。《瘗鹤铭》中“华表留形”的典故,说的是神仙丁令威化为仙鹤回到故乡辽东,停留在城门华表上,“辽东”正是丹顶鹤迁徙线上的必经之点,可见神话也并非纯是谋虚逐妄的空谈。而《瘗鹤铭》中所出现的系列地名,如华阳真逸指向茅山、上皇山樵指向镇江、朱方是丹徒、绛岩山征君也是茅山、丹杨外仙尉则属丹阳,江阴真宰之江阴至今沿用,这些地名十分接近,都没有背离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对丹顶鹤活动轨迹的认知。
同理,古人对丹顶鹤神话了的想象,析其成因也同其某些生活习性不为常人所知有关,比如《相鹤经》中有这样荒诞的描述:“(鹤生)百六十年大变,而不食生物。故大毛落而茸毛生,乃洁白如雪,故泥水不能污。……复百六十年,变止,而雌雄相视,目睛不转,则有孕。千六百年形定,饮而不食,与鸾凤同群,胎化而产,为仙人之骐骥矣。”丹顶鹤体型一般长达140厘米,硕大的形体符合“仙人之骐骥”的神话理想;而丹顶鹤平均寿命五六十年,较之普通鸟类固然可谓长寿,但曰“千六百年行定”之类,显然是神话无疑。中国丹顶鹤在北方的主要繁殖地是自古人烟罕至的黑龙江,每年二三月,随着气温的上升,丹顶鹤从南方迁徙到北方营巢筑窠,求偶交配,产卵孵育,待幼鸟长成,差不多已入秋,便一起飞到南方过冬,如此岁岁年年,生生不息。显然,正常的情况下,中原和江南地区的人根本不可能见到鹤产卵育雏的情形,因此才有了“雌雄相视,目睛不转,则有孕”,“胎化而生”之类的荒谬想象。
师生在《瘗鹤铭》残石前讲解
《瘗鹤铭》残石拓本
《瘗鹤铭》现已镶嵌于独立的碑室中,邃阁森严,赫赫宏敞,缄縢扃鐍,储藏清秘。通明的射灯下,现存的五片残石颜色黧黑,静静地迎接着世人的观瞻。研究者为便于描述,从左上一石起,把它们分别定为一号石、二号石等共五石。《瘗鹤铭》书写的顺序颇为别致,乃从左往右书写,与常见的古文从右往左书写顺序相反。窃以为这其实也隐含着某种信息,据笔者粗粗留意,唐宋时代的摩崖颇有此类作风,如湖南浯溪碑林《大唐中兴颂》、杭州飞来峰《唐卢元辅诗刻》、无锡惠山唐《听松》刻石及题跋,都采用这样一种书写顺序。叶昌炽《语石》卷九有专谈刻石左行的案例,曰:
余曩以《悯忠寺宝塔颂》付潢匠装池,工既蒇,披阅之,首尾倒置,不复成文。盖其碑左行,而裱工不知也。由此,凡以拓本付装,必先自检点。诸山摩厓题名、诗刻,往往自左而右,蜀碑尤甚。一部《三巴孴古志》,如千佛厓、化城院诸刻,左行者居半。经幢亦有《刘恭》一刻,盖其风气然也。萧梁诸阙,如太祖文皇帝建陵神道及萧宏、萧绩、萧正、萧映,凡两阙东西相对者,皆一阙右行,一阙左行。墓志左行者,有后汉乾祐二年《思道和尚塔铭》。经幢左行者,尚有宝历二年广州光孝寺一刻。……然则于裱工又何责焉?钱竹汀云:“褚遂良书《圣教序》自右而左,《记》自左而右,古人不拘恒式如此,故笔法能极其工也。(右左行一则)
叶昌炽的这段论述罗列了石刻左行的诸多实例,但没有分析其成因,而笼统归结为“古人不拘恒式”,这似乎并不是一个最完美的答案。我以为至少需要以时间为线索加以捋缕,这样可以看出左行书写风气盛行的时代规律。仅依目前所掌握的这些零星资料看,这种作风比较多的时代指向似乎是唐代,尤其风行于摩崖。
《瘗鹤铭》落水处雷轰石
一旦成为书法名迹,便引发了历代研究者无穷的追索,显然,这些以雅号示人的高士,从最初就想给《瘗鹤铭》笼罩上一层不易廓清的迷雾。书圣王羲之首当其冲,被认定为《瘗鹤铭》的书写者,借着王羲之的盛名,踏访者更是络绎不绝。随着考证的深入,王羲之说渐渐被推翻,随后陶弘景说、顾况说、王瓒说、颜真卿说、皮日休说等等,探赜索隐,阐深抉微,试图拆解笼罩于《瘗鹤铭》的历史谜团,至今仍难说可以下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
俚语说“好奇害死猫”,好奇是人的天性,也是科学艺术研究的推动力。因此“悬疑”其实恰是最好的宣传助力,在我看来,中国书法史上最有悬念的三大案例,就是《平复帖》的释读、《兰亭序》的真伪、《瘗鹤铭》的作者之争议。借助人类的好奇心,伴随角度层出不穷、水平参差不齐的考证,《瘗鹤铭》便成了广大文人书法爱好者和研究者津津乐道的永恒话题。笔者也不能免俗,曾对《瘗鹤铭》作过一些粗浅的探究,今天我的个人看法,相对比较赞同的是以卞孝萱、王家葵、陶喻之等先生为代表的唐代说,或更确切地说就是“皮日休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