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桥：写一地文字，为你送行｜散文

常振华：出征｜散文

文/白杨桥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我一生中所有的好，都是由你，给予的。

——题记

夜里做了一个梦，还是在老家的院子。你坐在沙发上说着什么，我抱着你的胳膊撒娇：我奶奶最好了，我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你也笑，我也笑，坐在旁边的二姑姑也笑。醒，凌晨三点十分。奶奶，您离世竟然一周了！

再无睡意。

我亲爱的奶奶，于2020年1月31日离世，享年八十九岁。

亲人间是有感应吗？那两天，莫名其妙地，总感觉胸口发闷，想了想，没有感冒，没有外出，可能七八天不下楼，活动量小的原因，也就没言语。大过年的，别引得孩子和爱人不安。

2020年，是注定要被写入史册的，早在1月23日，因为新型冠状肺炎，武汉封城，以钟南山院士为首的医科研人员，以及全国优秀的医护人员，纷纷奔赴前线。国家动用了军队，那些最可爱的人，海陆空，驰援武汉。专家说治疗疫情最好的办法就是早发现早隔离，号召人们最好不出门。所学专业不是医学，干着急。此刻，对我们大多数百姓，爱国的体现，就是宅在家里，不给国家添乱。

因为不上班不外出，日子也就没了规律。早饭往往就成了早午饭。初七上午，九点多，我们正在早饭，爱人的电话响了。没说两句，一向沉稳的他“啊”了一声，满面沉痛。

“刚弟的电话，咱奶奶没了。”

不可能！前天我们还刚通了电话，分明好好的。打算着疫情过后，再携夫将子去看她。

车子在马路上疾驰。快到靳家的时候，电话响起，斌弟在电话里哭的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到了祝家村，爸爸来电：你到哪里了？

祝家。两分钟到家。

院子里站了很多人，我跑进北屋，爸妈姑姑们都在哭。奶奶躺在床上，盖着棉被，脸上覆了黄纸。我喊了声奶奶，去抓被子下奶奶的手。还有些软，但已经冰凉。我一度怀疑奶奶只是手凉，人还没走。二姑抓着奶奶的手哭。有声音在说：早饭后，爷爷去洗碗，奶奶拄了拐杖走到院子里，摔了一跤。等爸爸和姑姑把奶奶扶起，奶奶只说“憋得慌”，众人忙着拍后背，抚前胸。再看奶奶，脸色都变了！

没打120吗？

打了。120来了，看了看，就走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知道，这次，奶奶是真走了。

一屋子的哭声。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那一地月光。

那是奶奶牵着少年的我，行走在从姚店到前吴的路上。爸爸在一旁推着自行车。月光透过树荫撒到路面上，路上斑斑驳驳。我们刚从姑爷爷家回来，为了我读书的事。那晚的路很亮。天上的光是月亮，地上的光是奶奶。

小学时，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把我惹哭，是奶奶，牵了我的手去找他们的家长。有奶奶的宠爱，我胆子慢慢大起来。风不怕，雨不怕，我有奶奶，什么都不怕。初中住校，奶奶怕我冷，让妈妈给我絮了三层棉花的棉袄棉裤；高中离家远，奶奶让爸爸给我送去厚棉被和花生等零食，满宿舍羡慕的眼光。

奶奶力主我读书。她说：“我从小早早就没了妈，没捞着上学。你也有妈也有奶奶，凭什么不上？上！”

奶奶说：闺女怎么啦？说不定将来找婆家，人家就相中她那一肚子墨水呢。

奶奶说：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

奶奶说：丫头，你要长志气。

上班后第一个月工资是214.5元，给爷爷和爸爸买了两瓶酒，又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各买了一双袜子，剩下的钱，就上交给了奶奶。奶奶拿着钱，满面笑容：看看，有了回头子啦。

奶奶啊，你快别躺着了，你起来呀。你起来再拉着我的手说话呀，你起来再接着我给你的钱呀。唉，再不能了！奶奶怎么就这样走了?!

隐约有人进进出出，脚步悉悉索索，可是奶奶徘徊在路口，找寻回家的路？

人说隔辈疼，这话不假。从1997年12月25晚住院，一直到28上午。奶奶一直陪着我，安慰我，鼓励我。直到我们母女平安，她才放下悬着的心。

“我拾了一辈子的孩子，都没这么紧张过。”她如释重负。“你妈。你姑她们，也没这么害怕过。你这孩子，可吓煞我了。”心里一动，我明白。爱到深处，是手足无措。

爱人体贴，考虑到奶奶年纪大了，又连着几天吃不好睡不好，就喊了出租，嘱咐把奶奶从四院直接送到家门口。车子进了村，司机问奶奶具体位置，奶奶竟然找不到家了！我亲爱的奶奶，一辈子黑天白夜围着村子帮人家拾小孩的奶奶，在自己的村子里，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那年，也是快过年了，爱人还没放假，我和孩子都感冒了。奶奶知道后，让我们回家。接下来的场景，终生难忘：我躺在北屋的床上，爷爷奶奶照顾我。孩子躺在南屋里，爸爸妈妈照顾她。两边屋里都是爷爷奶奶在照顾自己的宝贝疙瘩，两边屋子里都是隔辈疼！

许多人说话。有人来拉我的手。

“别哭了，珍。你也疼你奶奶了，谁不知道你孝顺呢。”

“是啊，活着疼了她了，人没了就别伤心了。”

“老太太一辈子行好。89也算高寿了，也没受罪。不比躺床上受罪强吗？老人家是有福的人啊。”

“快别哭了，劝劝你妈也别哭了。你妈还有病。”

我努力在人群里寻找妈妈，抱着她肩膀，劝她别哭。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

妈妈满脸的泪，姑姑们也是。我记挂着她们的身体，都六七十的人了，怕她们身体顶不住。嗯，六七十，爷爷八十五了，对啊，爷爷呢？他们说爷爷在南屋。走到南屋门口，隔着玻璃窗子，看到里面好几个人，想了想，没敢进去，我怕爷爷看到我会哭。

有人在张罗着捞饭，却找不到小米。唉，乱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村里的商店的，只记得那一墩纸很轻，那两袋子小米很勒手。

有人去捞饭，有人去烙饼，有人准备祭品。

有人说“珍去南院看看你奶奶的寿衣做好了吗？做好了抱过来。”

南院。妈妈坐在椅子上，满面悲戚。雪姑、芳妹和兰忙着给奶奶做寿衣，街坊的一个奶奶在撕扯着一大块白布。

抱了寿衣和寿被回来，姑姑们张罗着给奶奶穿寿衣。

我没进屋子，站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奶奶，咱不是说好了吗？说好的你活到100岁，说好的等退休，回来陪你玩。奶奶啊，你走的如此急迫，可是天上有紧急任务需要你去做？！

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

等奶奶终于躺到灵床上，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弟妹们做好了午饭。谁也没有心思吃。爷爷不饿，爸爸不饿，我也不饿。

心是空的，苍茫茫一片。混混沌沌，如梦如幻，感觉像个提线木偶，只知道跪谢前来吊唁的亲朋和乡亲。

张铁锅村的大爷们来了，还有雪花高家的叔叔婶子，干爸干妈，舅舅舅妈……进进出出的脚步，此伏彼起的哭声，人们来了又走了，脸上戴着口罩。

口罩！这该死的疫情！这该死的吃野生动物的！

如果没有他们傻吃，也许就没有疫情，也许这个春节就如往年一样：我初二就开车把小姑接来了，妈和大姑也会一早就来奶奶这，帮奶奶一起剁馅和面包水饺，准备伺候亲戚，也许奶奶就不会跌倒！也许就不会！

奶奶一生好强，从不喜欢麻烦别人。年前在千佛山医院，手术后才几天，就拄着拐杖自己行走。先是在病房里，然后是走廊上。奶奶慈祥，又总是笑盈盈的，整层楼的医生护士都喜欢她，都喊她奶奶。

出院后，奶奶已经能自己拄着双拐走。有时候去厕所，则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墙，自己走。不让别人扶。我不放心，怕她摔倒，在后面偷偷跟着，她看到我还不高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我自己慢慢走更没事。”我去扶她，她用手推我。“你扶我干嘛？你闪开你闪开。我自己走走，慢慢腿里就有劲了。”嗯，也是，这样锻炼锻炼，等春暖花开，也许就能扔了拐杖了。我想。

冬将尽，春可期，谁能知道，是这噩耗？！

满头白发的邻家爷爷哭着大姐姐，他一定想起困难日子里，奶奶对他们一家的救助了；

拄着拐杖的后邻大娘来了，她娘啊娘啊的哭，她一定想起奶奶素常日子里的好；

村东的婶子带着口罩，她生小孩的时候，奶奶让爸爸给她家扛过去一袋麦子救急；

南邻的大爷哭的稀里哗啦，奶奶是他和大娘的牵线人，而且这么多年，疼儿子一样心疼他们。

镇上的领导来了，是巡查工作，也是劝我们姐弟节哀。

疫情当前，政策我们是知道的。120一走，村委就送来了口罩，连同我们自己家的，当场就分发了下去。来的都是亲人，真心盼望大家都好好地。

爷爷忽然大哭着从南屋过来，走到了奶奶灵前：“你怎么让我作难呢？你一辈子没让我作难，这次你怎么让我作难呢？”我们赶紧拉开爷爷，都明白他的心思。爷爷原本想雇礼乐班子，想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地送奶奶一程。可是不行。红事延期，白事从简，这是政策，也是对人们的保护。爷爷本就是通情达理之人，只是给不了奶奶身后哀荣，觉得对不住奶奶。他们七十多年的感情，对奶奶好，已经成了习惯。

最终也是从简，甚至我们一刘家院里的堂姑和堂妹们，想要陪灵，都被我们劝退。因为是一家人，因为爱她们，才更想让他们都好好的。

奶奶一定不会怪我们的，她一辈子乐善好施，最能体恤他人，更何况她深爱的孙男嫡女？

一切从简，除了张铁锅村的大爷们单独祭奠，就是奶奶的娘家孙子们单独祭奠，其他众人，一起三鞠躬。金山银山烧起来，哭声一片。

奶奶，我的奶奶啊，从此，再想和你一起欢笑，只能是梦里想见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奶奶，我亲亲的奶奶啊，从此，再回老家，天空缺了您这一角，无法补救。如果有来世，您还做我的奶奶，可好？

冬将尽，春可期。奶奶，愿您冥途顺畅，无忧无惧。

奶奶，走好！

2020年2月7号，11点 58，农历正月十四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