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其海:不锈钢铁锹(外一篇)|小小说
文/黄其海
【作者简介】黄其海,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祖籍安徽肥东县石塘桥张蛮村,巢湖居巢区烔炀河许葛村人。1992年北京鲁迅文学院第八期进修班学员,2003年就读于安大中文系在职研究生班。自1983年5月至今,在《清明》《滇池》《春风》等文学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约一百万字。其诗文曾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文集。已出版《梦想航海》《挂在青天是我心》《五个人的天堂》等。系中国散文学会、安徽省作家协会、散文家协会会员,合肥作家协会会员。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钣金工老沈用不锈钢皮做了把铁锹,本来手艺就好,做工又格外精细,老沈十分珍爱,还给锃亮的铁锹镶了一柄长把,一心想找个机会偷拿回家去私用。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工人老大哥普通拿着月薪三、四十元,养活着一家老小,虽说饿不死,但也胀不坏。好在全国上下,不论工人干部,不分工种职务,收入相差都不大。
老沈也不老,那时才三十多岁,因为是童工进厂,已经熬到了八级工,在工人中级别最高,已经封了顶,拿的工资也最高,甚至超过了刚从部队转业的车间主任王麻子。
一个下雪天,机会终于等到了。看着满天纷飞的大雪,踩着越积越厚的雪地,老沈借口要给他家的防震棚扫雪,请假回家,他把锃亮的铁锹胡乱涂了点污油,伪装了一下,便扛着铁锹大摇大摆地往大门口走去。他早就想好了说辞,到了厂门口,跟门卫就说借把铁锹回家扫屋顶雪,蒙混过关。
刚走到大门口,老沈立马就傻眼了,原来厂里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们,什么厂办、工会、团委、还有各车间的党员干部,乌泱泱一大群人,都集中在厂门口,挥锹铲雪哩!
老沈头皮一麻,心跳也加快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犯难着,不想被眼尖的王麻子发现了,王麻子道:“太好啦!老沈也来铲雪了,群众的积极性都带动起来了。”王麻子扔下手上的铁锹,紧走几步,踩得雪花四溅,奔到老沈跟前,一把抓着老沈的手,把他拉入到铲雪的队伍中。
老沈来不及搭腔,冻的彤红的脸庞只是浮出几分尴尬的笑意,他索性借驴下坡,放下肩上的铁锹,弯下腰吭哧吭哧铲起雪来。
老沈偷眼看看身边铲雪的人中,还有胖胖的厂长,还有平时趾高气扬根本瞧不起工人的厂办主任,还有喜欢在领导们面前说话嗲嗲的女团委书记,老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心想自己混在其中,到底算是哪根葱呢?
老沈还隐约听到王麻子附在胖厂长耳边说着话,他感觉到可能是针对自己的,但由于现场嘈杂,侧耳细听,也只听到“厂党委的工作富有成效,群众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几句马屁话。
老沈虽说在厂门口卖力地铲着雪,心里却在焦着自家的防震棚,生怕那石棉瓦铺的房顶会被积雪压塌。
那时的工人宿舍都是清一色的平房,每家每户三十平左右,工人们拖家带口,尤其是儿女们渐渐大了,从分床睡到分房眠,只好捡些砖头水泥,砌个五寸头的隔墙隔开,可这么促狭的空间,无论怎么隔开都只能放下一张小床,平时连磨个身子都困难。一年多前闹了一场地震风波,工人宿舍几乎在一夜间就在门前空地上搭建了一间间简易的防震棚,后来地震也没震,风波平息后,这些防震棚却保留了下来,正好缓解了大多数职工住房紧张的难堪局面。
老沈家的防震棚里住着他十七岁上高一的儿子,一旦被雪压塌了,这么冷的天,儿子只能在平房里打地铺睡觉,老沈岂能不急!
到底是老工人主意多,老沈一边铲雪,一边故意往边缘地带铲去,离开人群集中的地段,然后拿眼瞄瞄四周,趁人不注意时,扛起铁锹,便往宿舍区飞奔而去……
老沈做事也麻利,只一根烟工夫,便把自家防震棚顶的积雪铲个干净,他返回家掂出一把旧铁锹,换下手中的不锈钢铁锹,直奔厂门口,又加入到庞大的铲雪队伍中,他故意往王麻子身边凑去,还主动掏出一根“大铁桥”香烟,递给王麻子,把个王麻子哄得受宠若惊,激动得连点了几根火柴,才点着了烟。
活动快结束前,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环节,一名年轻的女同志在一位男领导的带领下,挨个给参加铲雪的党员干部们发放“加班费”,人均五元,老沈也收到。
别小看这区区五元钱,能抵得上现在的五百元使。
对于老沈来说,是一场意外之喜!
一场铲雪攻坚站终于大功告成,铲雪的人群簇拥着胖厂长即将散去,这时,胖厂长却在喊着王麻子的大名:“王勇在吗?过来一下。”
王麻子把铁锹顺手交给身旁的老沈,屁颠颠地跑向胖厂长。这时,老沈终于听清了他俩的对话。
身材臃肿的胖厂长问道:“刚才那个主动参加铲雪的同志叫啥名字?”
王麻子楞了一下,答:“叫沈鹏,是我们车间一位老同志了,踏实肯干,人也很忠厚。”王麻子一时间也想不出老沈太多的优点。
胖厂长有些生气道:“这么优秀的老同志,工作积极性很高嘛,为什么不把他积极吸收到党的队伍中来,可见我们基层党建这一块,还没有真正地把工作做细,做透嘛,值得我们这些工厂管理者深刻反思啊!”
半年后,由王麻子亲自做入党介绍人,老沈,哦就是我们的沈鹏同志,光荣地成为一名预备党员!
《两巴掌》
时光不知不觉又过去二十年。老沈还在干着老本行,不过,老沈真的老了,到了快退休的年龄。王麻子还是车间主任,没降也没升,只是,王麻子的薪金,已经把当年的八级工老沈远远地甩在后面。
这天,老沈正在他的工位上埋头干活,人称“楞头青”的车间副主任贾大头忽然冒出来,冲着老沈嚷嚷道:“老沈,那批侧翼板可加工好了?”侧翼板是一种部件名,是钣金工老沈的日常工作任务之一。
老沈见贾大头没大没小的,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加工个屁,没见我正忙着吗?”
贾大头见老沈敢当众顶撞自己,弄得颜面扫地,也冒火了:“你他妈的什么态度,这样跟领导说话!”
老沈“腾”地从地上站起,扔下手中工具,吼道:“你小子嘴巴放干净点!”
贾大头梗着脖子继续装粗道:“我就抽你了,你能怎样?”
老沈往前上一步:“你再抽一声看看,我不扫你嘴巴我就跟你姓!”
贾大头张口便来:“你他妈的……”话音还没落,就见老沈挥手扇了贾大头两个巴掌。
这两巴掌干脆响亮,把停下手上的活,正在关注动态的几个工友吓了一大跳。
老沈事后都觉得自己扇的力度太冲,太猛,把面前的这个楞头青打蒙了!
贾大头也吓懵了,捂着扇出五个巴掌印的半边脸,手指戳着余怒未消的老沈,一下子哑巴了,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撤退。
他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而是蔫头蔫脑地直奔厂部办公楼。
端坐在原先胖厂长宝座上的现在是马厂长,因为早在几年前,我们的老干部胖厂长已经光荣离休了。马厂长认真察看了贾大头脸上的“伤情”,一个电话叫来副厂长老卫。
马厂长指示道:“这个巴掌哪是扇在贾主任脸上,分明是扇在我这个厂长脸上嘛,卫厂长你到下面认真调查取证,一定要严肃处理!”
老卫领命而去。心里却在嘀咕:全厂上下哪个不晓得贾大头是你马厂长的亲外甥哩!这个巴掌扇的可是心头肉啊!
老卫把王麻子喊到现场,指着王麻子鼻尖道:“是你的人打了厂长的人,你就看着办吧!”
王麻子把老沈悄悄拉到一旁,和声细语道:“老沈,我平时待你咋样?”
老沈知道自己闯了祸,只好道:“好。大主任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平时,对我也很关怀。我听你的!”
王麻子道:“贾主任是谁的人你我都晓得,处理轻了我不好交待,为严肃厂纪公开处理已是迫不得已。首先,向贾主任当面道歉,公开认错,张贴出来,二来罚款二百元。”还没等老沈插话,王麻子又压低声音道,“我刚才也在现场调查了,晓得是他抽你在先,你也有委屈,不要紧嘛,我再以别的方式补偿你,这总可以了吧。”
老沈没说二话,抽身便走,直奔车间主任办公室,但见贾大头还在呼呼生着闷气,脸朝墙壁呆坐着,半边脸显然还红肿着。猛见到老沈推开门撞进来,身上带着一股邪风,贾大头吓了一大跳,就差没跳起来。
老沈涎着脸皮说:“贾主任,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小人不计大人过,绕了我这回吧!”
贾大头牙疼似地捂着半边脸,朝老沈瞪着牛卵子大的眼睛,一时竟然说不出半句话,只见他嘴角抽搐几下,嗓子眼哼唧唧地,语焉不详。
一旁的年轻女人事员扑哧一笑,不知深浅道:“沈师傅你刚好说反了,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哪晓得贾大头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女人事员吼叫起来:“要你插什么嘴!”继而朝着老沈像赶苍蝇一样直摆手,示意他赶紧滚蛋。
老沈故意放低自己道:“要不,你也扇我两巴掌吧,就算扯平了,可照?”
女人事员想笑不敢笑,赶紧抱着一摞材料。打开办公室门,侧身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老沈的公开道歉信就张贴在公告栏上,而且是公告栏上方紧靠打卡机的位置,这个地方,上、下班时人烟凑集,正好又是全车间最为显眼之处。
道歉信的内容大同小异。大意是我因工作中小摩擦而差点儿酿成大矛盾,甚至还殴打了敬爱的贾主任。作为一名老员工,一名老党员,我违背了厂纪厂规,违反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为惩恶扬善,以视正听,特此公开向贾主任致歉,愿意接受组织处理。云云。旁边还有一张车间出示的《处理通报》,最后一段是“经研究决定,给予沈鹏同志罚款两百元,在本月奖金中扣除。”
过了些天,女人事员来到老沈的工位,递给他两张百元大钞,老沈问:“什么钱?”答曰:“生产奖励,贾主任批的。”
又过了些天,王麻子把老沈拉到他办公室,拉开抽屉,抽出四张百元大钞塞给老沈。老沈问:“什么钱?”答曰:“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呀?”
老沈后来洋洋得意地告诉工友:“两巴掌,净赚四百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