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系列之四:杏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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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守望》(作者:张立志)
第三集:《青杏》(作者:杨传勇)
一列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咕咕冒着白烟,一路向北向东缓缓驶去。车窗外小雨淅淅沥沥,都说春雨贵如油,而今年的杏花雨就像杏儿的心情一样,湿哒哒的,绵绵密密。
“妹子,你这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也不吃不喝,咋能熬得住啊?”
邻座的大嫂心疼地劝着,杏儿低首垂泪一句话也不说。大嫂的声音很好听,说话像唱戏似的,一路上不断开导着:“万事想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是我的地址,以后有难处,到了沈阳的话,就来找我。”
杏儿抬起泪眼,感激地冲大嫂鞠了一躬,展开字条,看到两行娟秀的字迹:“沈阳市皇姑区三洞桥街道xxx号,余秀兰。”
杏儿认真地把字条折叠好,小心地塞进夹层棉衣的内口袋里。
前天晚上,娘来到杏儿的小西屋,往她手里塞了50元钱和5斤粮票,哽咽道:“闺女,别嫌爹娘心狠,这也是没法子啊。你爹耿直了一辈子,把脸面看得比天还重,从没被人戳过脊梁骨,你这得要了你爹的命啊!你哥嫂也都要面子,你让他们抬不起头来。都在跟前,你一辈子也过不舒坦。”
杏儿合上被泪水泡得肿胀的双眼,深吸口气说:“我都知道,是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哥嫂,都是杏儿的过错。只是以后不能在爹娘身边尽孝,您和爹多保重身体,就当没有我这个闺女吧。”
第二天,杏儿临走时,爹躲在里屋,也不让娘出来。杏儿对着爹娘的房门跪下磕了个头,说:“爹娘保重,杏儿走了。”
随即,屋内传出娘深深的呜咽声、爹沉重的叹息声及烟袋锅磕在炕桌上的“砰砰”声。
前段时间,二婶子颠着放开的小脚,拧着虚胖的身子,一趟趟出入杏儿家,对杏儿娘说:“我大姨当年闯关东去了东北,在那边生活得挺好。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孩子在家也没脸做人,还是让她去东北吧。那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找个人家好好过日子。”
杏儿娘无奈,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就满腹酸楚地应了下来:“全凭她婶子费心了。”
不多时候,二婶子的表妹来信儿了,她家邻居三十出头的儿子是单身,愿意让杏儿去成亲。
临上车时,哥哥硬塞到她手里10元钱和2斤粮票,说:“妹子,别怪哥嫂,别惦记爹和娘。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这点钱留着路上应急。哥没本事,别嫌少。”
杏儿抓着哥哥的手抽噎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火车开动了,哥哥跑着,直到再也跟不上火车的速度。他茫然地望着延伸的铁轨,眼看着那条绿色的长龙载着妹妹,孤零零一人去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棉衣夹层里面贴着心的地方,那里有杏儿最心疼、也曾带给她甜蜜的东西,将会是她一生的秘密和劫数。一张戴着眼镜的男人照片和那个胆小的家伙曾经为她写的几首诗歌。有他最珍爱的《红楼梦》里的诗《枉凝眉》,他曾多次为杏儿吟诵: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
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
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
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
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尽,
春流到夏!”
杏儿闭着眼睛,心里不由自主地念着这些诗句,此时感觉像极了她自己。
“婶儿,快来看。我老家的妹子杏儿,多水灵的姑娘!”还没进院儿,二婶子的表妹兴奋地咋呼着,杏儿低垂着眉眼跟在后面,一手提着不大的布包,一手搓捏着衣角。
“哎呀,闺女,可把你盼来了。叫杏儿是吧?名儿也好听,快上炕暖和暖和。”一个身材粗壮,声音洪亮的妇人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栓子快过来,看看你媳妇。唉呀妈呀,咱家祖上显灵,娶这么一水灵媳妇。”
一个男人被拉到杏儿跟前,杏儿微微瞥了一眼,正好看到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过的头发,粘腻蜷曲着,上面还有些许头屑,心不由得沉了沉,凉得就像这小山村的风。
这就是杏儿的丈夫了,没有半点印象中东北大汉的样子,中等身材,一种病态的瘦弱仿佛支撑不起那身青粗布棉衣。从见到杏儿的第一眼就像失了魂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嘿嘿地傻笑,整个人就像一尊将要坍塌的泥塑像。
“别傻站着了,快去招呼老少爷们儿,今儿是你的大喜日子,别喝太多了。”
不多久,院子里来了很多街坊,不大的屋子挤得熙熙攘攘。
“你小子走啥狗屎运?一朵鲜花插到你这摊牛粪上!”闹哄哄的人群里有愤愤的声音传来。
终于曲终人散了,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婆婆把两床大红花棉被给他们铺到床上,说了句:“累了一天了,早歇着吧。”就把房门从外面关上了。
身心疲惫的杏儿,就像一只被宰的羔羊,无助地望着那个男人。直到这时,两人还没有说上一句话。被灌了两大碗酒的男人,神智有些不清了,看着花朵一般的杏儿,急不可耐地扑了过来:“媳妇儿,咱睡觉吧。”
浓重的烟酒味儿,掺杂着多日不曾清洗的油垢腐酸的味道扑面而来,杏儿本能地躲向一旁,扶着炕沿不停地干呕着。
新婚的栓子像换了个人,精神焕发的样子让邻居羡慕嫉妒。
“娶了媳妇,栓子真出息了啊,也不出去喝酒、耍牌啦。”
“是啊,有这么好一媳妇稀罕不够,还舍得出去?哈哈......”
长白山脉峰峦叠嶂,山高林密,大树参天。抬头只见高山,郁郁葱葱的树木,望不透的浓绿,把杏儿的心堵得死死的。新婚之夜,栓子的狂热让杏儿莫名地反感与排斥,心底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初次的甜蜜。
新婚的栓子,沉浸在幸福之中,只是对初次没见落红偶尔心存嘀咕。
下了几天的雨,无事可做。杏儿拿出包袱里那本《青春之歌》看了起来,没翻两页,眼底氲氤起一层水雾。指尖按压着卷起的书角,失神地望着远处,思绪飞到了日思夜想的远方。
知道栓子娶了个识文断字的媳妇,乡亲们谁家有个来信、电报,都来找杏儿帮着读,有时她也会帮着大家写封信、记个账。婆婆也乐得媳妇这么争脸,拿着杏儿像亲闺女似的疼。
“妈,海子他们说,女人第一次不落红,都不是大闺女。”
“人和人不一样,不一定都会落红。这么好的媳妇,好好过日子,别瞎想些没用的。”婆婆对栓子偶尔的不满,劝慰着。
杏儿穿来的那件军大衣,栓子惦记了有些日子。发小二愣、海子他们都有,穿着老神气了。但杏儿对这件大衣特别在意,压在炕橱最底下。这天趁杏儿上山的功夫,栓子找了出来,试了试挺合身。想穿着出去得瑟一下,忽然觉得胸前的内口袋里有东西,伸手摸了出来。几张纸上面写得密密麻麻,栓子认不了几个字,一张戴眼镜的男人照片,令他心生不爽。
“媳妇儿,你哥的眼睛有毛病没?戴不戴眼镜?”
“挺好的,不戴眼镜。”杏儿心里咯噔一下。
“你大衣口袋里的照片是谁?是你相好的?”
杏儿还没说话,一张照片拍在炕上。杏儿本能地扑过去,照片还没抢到手,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是他吗?你跟他睡过是不是?”
男人压抑的暴怒声和杏儿嘤嘤的哭泣声,充斥着沉静的夜晚。
村北高台上,老杨头那间小土房里的麻将局,又有了栓子的身影。栓子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家也越来越晚。
“你小子三分钟热度啊!才多长时间,就不着急回家抱老婆了?”
二婶子家的春妮来东北探亲的时候,杏儿刚刚生产。
和杏儿一块长大的春妮,俩人从小一个炕上睡,好得和亲姐妹一样。只是上学没有杏儿伶俐,老师和同学们对杏儿的赞誉让她听来有些刺耳。长大了的二虎子,仪表堂堂,就是有些楞,死心眼儿的满眼只有杏儿。杏儿不是不明白二虎子的心思,只是心气高,便有意躲着,让心仪裴二虎的春妮嫉妒得不得了。
杏儿走了,在她的强烈攻势下,裴二虎最近有些回心转意。这次,准备偷偷倒腾点山货回山东卖,补贴点嫁妆钱。
“又是个闺女?唉,还真是个绝户命。”春妮鄙视又带点可怜地说道,有意压低声音,又像故意让人听到。
“什么!还有一个闺女?”
这个消息不啻一个晴天霹雳,婆婆手端的簸箕失落在地上,为亲戚邻居攒了大半年的喜蛋碎了一地。
婆婆躺在炕上一整天不吃不喝,刚刚生产的杏儿,冷锅冷灶,无人嘘寒问暖。泪水迷蒙了双眼,如豆般滴落下来,酸涩苦辣百般滋味儿,唯独没有甜。
“你大舅家三儿又添了个大胖小子,你也不争气,就只会生丫头片子。”婆婆恨铁不成钢地唠叨着。
“你这倒霉玩意儿,再不给老子生个儿子,老刘家的香火就断你手里了。”
栓子出去胡混几天一进屋,不管杏儿在干什么,抓着就往炕上拖,稍有反抗就会招来一顿打骂。
“往哪跑?又要去找野男人?”
“贱货,当老子是收破烂儿的吗?小小年纪就去找野男人,要不要脸?”
时间久了,杏儿麻痹了,也没有了抗争的意识,只会捂头抱胸,似躲非躲,像个破败的布娃娃一样任由折腾和摧残。
又是一个饱受屈辱的夜晚,栓子发泄后睡得像条死狗。杏儿跑到了村头一个山包上,抱着双膝,朝着家乡的方向埋头落泪。夜越来越凉,看着满天的星星,想到此时爹娘定然还在昏暗的油灯下织鱼网、拧蒲团,却不知粉雕玉琢半岁多的女儿,长成什么样了?朱向阳、朱向阳,你这个胆小鬼,是死是活,你躲到了什么地方?杏儿泪水涟涟,想家想断了肠。
林区秋天的景色很美,湛蓝的天空,白云如羽如棉,山上的树叶红黄绿交错,远远望去就是一幅精美的油画。
杏儿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无心观景,望着往南方迁徙的鸟儿,不由自主地唱起:“雁儿向南飞,各个尾巴都朝北。”
女儿问:“大雁为什么往南飞啊?”
“因为南方是它的家。”
“雁子”是杏儿为女儿取的名字,这是她留在东北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妈妈,那个收山货的叔叔还不来?”
杏儿往村口看了看,眼里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温情。
“妈妈,你唱的是什么呀?真好听。”
“这是吕剧,妈妈老家的戏。”
“雁子也要唱,妈妈教我好吗?叔叔还说教我吹口琴,口琴是什么?”
这一年风调雨顺,山上的野山菌生长旺盛,品质好。而收山货的男人却没像往年一样按时来。
四岁的雁子蹦蹦跳跳跟着妈妈走在通往城里的小路上,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个不停。
“是啊,雁子真能干,帮妈妈干这么多活儿,等卖完了给你买粘豆包吃。”
“雁子不要,把钱攒着跟妈妈回山东看姥姥。”
这天生意特别好,杏儿忙着招呼客人。“大妹子,好几天没见着你,就等着你来,你的货又干净又好,我准备给闺女寄点去。”
等忙活完后,回头去找雁子,却四下都没有。杏儿急得疯了似的寻遍大街小巷,见人就问:“看到俺家雁子了吗?”可再也找不见孩子的身影。
一连几天,乡亲们帮着找遍了附近的山村、树林、沟壑,公安也在城里找了好几遍,可孩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了踪影。
杏儿蓬头垢面,鞋子也不知掉到了哪里,和祥林嫂一样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不断地重复着:“雁子,妈说了挣了钱就给你买口琴的。你咋不听话,自己去找了呢?”
孩子走失后,婆婆更加冷落杏儿,栓子性情也变得乖戾,天天醉醺醺的,用酒精麻醉失去孩子的痛苦。
“外乡那个收山货的四眼子跟你眉来眼去的,是不是你以前的野男人?”栓子抓起板凳扔过来。“你这不正经的女人,招蜂引蝶的,孩子是不是他带走了?”
板凳砸到腿上,杏儿倒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瑟缩着不吭声,咬着牙把痛压在心底。
第二天,栓子酒醒后,看到伤痕斑斑的杏儿心疼不已,抱着她痛哭失声。“我想我闺女,我想雁子啊!”
这样的场景,隔三差五就会上演一次,路过的邻居都无奈地摇摇头。
杏儿愧疚、无助的眼泪像门前的鸭绿江一样,无休无止,绵绵流长。
慢慢的,杏儿没有了言语,时常一出去好几天,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回来后一句话也不说。
山上的树林绿了又枯,冬天的雪下了又化。一年年,男人的酒瘾也越来越大,天天提着个酒瓶子满街晃荡。不料,在一个大风的冬夜,喝醉酒跌下山崖摔死了。
处理完男人的后事,刚过了“五七”,杏儿就走了,毫无留恋的,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列车开动的刹那,杏儿扒着车窗探出头,冲着东边大喊了一声:“雁子......”
凄怆的声音,随风向着东边的山头飘去......
作者:王弘,山东省博兴县人,公务员。滨州市作协会员。业余爱好摄影、旅行。自小喜欢文学,随笔记录身边的点滴,多篇文章获奖并在省、市书报刊登。
王弘女士作品欣赏
(编辑:王立娟 校对:左丽宁 时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