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的经历,必然的诗歌
罗伯特·潘·沃伦(1905年—1989年),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三次获得普利策文学奖,早年为“新批评派”代表之一,被评论界称为“我们最杰出的文学家”以及“二十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美国诗人”。著有诗集《诗三十六首》《同一主题的诗十一首》《龙的兄弟》《许诺》《此时与彼时》《在这儿》《证实了的传言》等,长篇小说《夜间的骑手》《在天堂的大门口》《国王的人马》《足够的空间与时间》《一群天使》《山洞》《荒野》《洪水》《将要失去的地方》等。
白昼的方式
作者:罗伯特·潘·沃伦
我一路走来,
坐在树影里,
膝上放着书,但一无所思。
我凝视着
小儿子在下午的阳光中嬉戏。
痉挛,吵闹
夜起伏呼吸,燃烧,而星星
陨落。我记得什么?
我听见沼地的枭鹰整夜呼唤,
而远处汽车的前灯扫过房间。
我是个阴暗狡黠的家伙,
我从阴影里朝外看,
你一绺绺头发闪着阳光,
我看着你在阳光下嬉戏
儿子,请你教我白昼的方式。
作为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罗伯特·潘·沃伦的诗歌既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有所吸收,又对专属自身生活的经历有耐心挖掘,尤其在对人性的拷问与命运的质疑上有所建树。这首沉稳不失厚重感的《白昼的方式》体现了沃伦对二者的结合,只是他的方式舍弃了艾略特似的广阔,集中在日常生活的某个片刻。
这首诗看似简单,不过是诗人面对“小儿子在下午的阳光中嬉戏”的时刻。通过这首短诗,沃伦刻画了一个并存的双重世界,一重是成人世界,另一重是儿童世界。两个世界的并行和对立,赋予这首诗沉思的魅力。
该诗起笔“我一路走来”并非简单之语。结合全诗来看,很容易体会沃伦说的是自己从生活中“一路走来”。生活一言难尽,不如用最简单的语言明示,所以沃伦的简单就蕴含复杂的内在。当他“坐在树影里,/膝上放着书,但一无所思”的句子出现在读者面前,我们能体会沃伦此刻的复杂心理。他“坐在树影里”,应该是休息;他“膝上放着书”,应该是心灵宁静,但沃伦告诉我们,他其实“一无所思”,他真正凝视的是“小儿子在下午的阳光中嬉戏”。简短的诗句勾勒出沃伦为什么会“一无所思”,因为他此刻的全部专注力都集中在小儿子身上,连放在膝上的书也不再吸引他的目光。
成人世界不同于儿童世界,区别是无论成人多么专注,身上已携带了自己走到今天的种种经历。人在经历中成熟,也在经历中失去过往。人也只有在面对曾经的返回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去。沃伦面对儿子的“嬉戏”,也就是意识到一种岁月的返回,也才意识到自己有过同样的时刻。只是他毕竟跨入了真正的生活,跨入了成年人的岁月。生活中有什么,人也就必然接受什么。生活带给人的,往往属于沉重与艰难,二者构成成年人的真实世界。在沃伦这里,“痉挛,吵闹/夜起伏呼吸,燃烧,而星星/陨落”是最强烈的成年体会。这是不可逆转的现实,也是最无情的现实。面对个人经历,沃伦裁剪了“沼地的枭鹰整夜呼唤”和“远处汽车的前灯扫过房间”。
这两种具有代表性的场景没有任何情感体现,它们是每个成年人必须接受的生活。不论代表原始自然的“沼地”,还是代表现代生活的“汽车”,它们内在蕴含的,都是生活的冷漠本质。既包含了岁月,也包含了人事。没有人愿意成为一个“阴暗狡黠的家伙”,也没有人愿意自己的生活在“阴影里”延续,但生活总会逼迫人在扛负中进入阴影深处。这不是沃伦的虚构,而是最强烈的现实涌现。所以,沃伦的诗句看似简单甚至平淡,内含的都是生活的艰辛与真实。我们说沃伦的诗歌具有对人性的拷问与命运的质疑,也就是在他的“阴暗狡黠”和“阴影”中露出这些质问的影子。
人在“阴影”,是成人世界沉重与冷漠的一面。没有人愿意生活沉重,但生活本身又携带着沉重。只是对所有“一路走来”的人来说,会慢慢习惯生活的一切,沃伦也是在面对小儿子“一绺绺头发闪着阳光”之时,才重新发现生活的另外一面。他将这面视为“白昼的方式”。谁都希望自己的人生明媚,谁也不希望自己进入人生的阴影。尤其人在阴影中待久了,自己也难免变成阴影的一部分,甚至,还难有察觉,就像沃伦,他正是在儿子的嬉戏面前才体会自己的此刻是“从阴影里朝外看”。当他恳求儿子“教我白昼的方式”时,也就是希望儿子带他回到他曾经也有过的明媚当中。我们当然知道,沃伦对儿子的恳求根本不可实现。他已经历生活的阴影,也懂得什么才是生活。阴影是生活的必然,它或强或弱地覆盖了每个一路从生活走来的人。所以,沃伦写下的,也就是一首充满必然感的诗歌。我们从沃伦这里能够体会,每首诗歌的完成,也就是一种生活的必然完成。当无数哲学家不断对偶然加以强调之时,诗歌始终没放弃对必然的强调,因为生活深处,永远涌动生活本身的必然。
□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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