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舅悲催的一生

公社舅悲催的一生

文 / 成 浩

公交车上偶遇老家的一个嫂子,问我女儿还上学吗,我告诉她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工作好几年了。她说好多年没见她了,不知道长得高不高,我告诉她女儿接近一米七,是个傻大个时,嫂子笑着说:“你和弟媳都是精明人,大学毕业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你还记得公社子他娘不?她那经典语录,爹不潮(傻),娘不潮,咋生了个潮巴儿呢?”

一句玩笑话,勾起了一串长长的记忆。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从很小就认识公社舅,公社是他的乳名,他的学名叫孙德福。但村里几乎没有人叫他学名,都喊他 “老公社”。当然我也没有叫过他一次舅,其实我是长大了才理顺了和他之间的关系:我奶奶的亲妹妹,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姑,嫁给了公社的叔伯哥哥。我们是拐了好多弯、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亲戚,论起辈分来喊他一声舅。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公社舅的父亲,但见过他的母亲,印象里好像也不是很精神,个头不高,有些驼背,小脚,穿得破破烂烂的,天天背一个柴筐捡烧柴。听大人们说,公社舅的父亲非常精明能干,识文断字,头脑灵活,给儿子起名德福,就是希望他一生无忧,但是期望变成了失望,公社舅智商偏低。我很纳闷,既然公社舅的父亲那么精明,为什么会娶一个那样的媳妇呢?因为那俩老人如果活着应该快一百岁了,恐怕现在没人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了。

小时候不懂事,老爱跟在小伙伴身后捉弄公社舅,他在前面走,我们就在他身后喊:“老公社真窝囊,擦脚布盖干粮,洗脚水下面汤。”他停下脚步猛一回头,大家就散开,他一走大家就又跟上继续喊。还有一些小伙伴往他身上扬沙土,看到他“噗噗噗”地往外吐,高兴地手舞足蹈。更有一些顽皮的孩子从地里摘来苍耳子,趁他不注意,快速跑到他身旁,往他头发里一揉。头发里包裹着苍耳子,那些苍耳子浑身是刺,揉进头发里非常难摘。有时做得更过火,往他脖领里一塞,扎得他嗷嗷地叫、连骂带比划,大家也害怕了,吓得四散逃跑。不过从未听说过,公社舅打过小孩。

到现在也整不明白,小时候为什么爱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是人之初,性本善吗?为什么那时那么小,肚子里就一包坏水,去欺负弱者,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难道是我们生来骨子里就有些邪恶的想法吗?

公社舅是五八年生人,比我大九岁,如果现在活着也六十多岁了。印象中,我不足十岁,他的母亲就去世了。因他父亲是独子,无父无母后的他跟了他的叔伯哥哥,也就是我的表姑家,当然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归我表姑家所有。

公社舅跟谁家都无所谓,因为他是吃百家饭的,家就像个旅馆,就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公社舅在村里的人缘很好,他虽脏乎乎的,但不讨人烦。一是他不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再稀罕的东西,人家不说给他,他是绝对不会拿的。再就是邻居们支使他干点活,他不怕脏,不怕累,从不知道脱奸使滑。七百多口的小村庄,不管谁家里有红白公事,一般少不了他。他消息特别灵通,早早地就到。一般公事,谁家也不疼那口子吃,再说他也没孬没好的,给他一口子吃就行。有的人家还管他酒喝,他还是烟酒全把式,不过他酒品不咋样,喝醉后会骂街。在大街上大吵大闹,如果谁冒犯了他就要倒霉了,他会骂好长时间。当然村里人还是很淳朴的,知道他的智商,没人和他计较。在村里,他的知名度很高,家里小孩淘气时,大人会说,“别吵了,再吵公社就来了。”孩子会被吓得不敢再闹。

到底是八几年,我记不清了,公社舅的叔伯哥哥全家搬到周村去住了。他的叔伯姐姐把房子一起买了下来,当然也把公社舅接了过来,成了他的监护人。后来,我的二姐又嫁给了公社舅叔伯姐姐的儿子,就让这种亲戚关系又进了一步。

我结婚是在老家举办的婚礼,公社舅早早就来了。那时还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到邻居家的水井里用辘轳摇水,然后用担杖挑,公事上用水多,这是一个大活路,整个公事用水他全包了,大家都夸他干得好。

结婚那天,我单位里的同事都来凑热闹。他们看到公社舅在我家时,因嫌他脏,就想赶他走,他冲我的同事们吼:“滚!你们知道啥?俺是亲戚来。”同事问我是什么亲戚,我笑得肚子疼。你甭说,他还知道是亲戚,一点也不傻。

我的二姐一结婚,公社舅就跟着住在她们的院子里。五间房,公社舅住在西头两间北屋里,他很自觉一般不上二姐住的房子里,吃饭他去二姐婆婆家。就是在二姐家房子里睡觉,有时他会回来得很晚,二姐要等他,说他几回后,他基本都是早回来。二姐说,有一天,他回来后就站在姐姐门前磨磨蹭蹭,二姐问他;“有事吗?”他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不知是谁给他的,他不舍得吃,带回来给我的外甥吃。姐姐告诉他,家里有,让他自己吃。他好像不知道该咋办,然后往门口一放,转身就跑到自己屋里去睡觉了。这件事,二姐很感动,觉得公社舅并不是很傻,他能知道远近,知道谁对他好,也懂得感恩,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人。

二姐说公社舅是个大财主,衣服垛了大半个屋,原来村里好多人家不穿的衣服,合适的都送给他。他呢?来者不拒。当然,他也绝不会经常换着穿,相当一部分衣服就从未穿过。他天天穿得脏乎乎的,一年中就是春节那几天,二姐的公公会陪他去洗个澡,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甭说,公社舅长的一点都不寒碜,不过干净不上几天,就又会恢复原型了。

我们经常看到那些拾荒的,从垃圾桶里找吃的,感觉很奇怪,那么不讲卫生,也没见他们生病长灾的。其实不然,他们生病我们无法知道,哪怕他们有一天死了,我们也不可能知道,毕竟他们与我们没有一点关系。而公社舅就不同了,他生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卫生室里别的病人嫌他脏。没办法,需要输液的时候,就请人家大夫去他住的房子里输水。房子里味道怪怪的,卫生员说熏得头疼,都不愿来给他看病,每次都是求人家来帮忙,所以一家人最怕他生病长灾了。二姐曾开玩笑说,公社舅这老的,伺候了他三十多年了,才六十岁,不知道还要伺候他多少年呀!因为二姐的婆婆因病去世,她公公年龄大了,腿又不好,伺候公社舅的任务就落到姐夫弟兄三个身上,一家一月,一天三顿送饭,很牵扯精力。如果上班忙,实在没时间伺候他,就嘱咐他去村里的小饭店去吃,月底和人家饭店结账。伺候一个低智商、又懒又脏的人,一伺候就是三十多年,我从心里佩服姐姐婆家的人,毕竟现在有些人对亲生父母都做不到这样吧!

2017年雨后的一个早晨,在村间小路上,公社舅被一辆小轿车撞出几米远。那短暂的碰撞结束了公社舅悲催的一生,那电光石火的一瞬他来不及品味疼痛,就永远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六十多年的大千世界。

因为是车祸,肇事方赔了一笔很可观的抚恤金,公社舅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好多村民都来参加。大家七嘴八舌,认为他这样死也值了,如果生病躺床上起不来,那结果怎么样?大家无法想象,村民们说他的葬礼很上档次,希望他来生会改变命运。人死后还有没有灵魂,会不会转世,我们无从知道,但这隆重的葬礼,公社舅如果泉下有知的话,应该会是满意的吧!

作者:成浩,山东邹平人,现就职于邹平市人民医院,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有文章散见于《山东文学》《渤海》《邹平群文》《梁邹文化》《滨州文学》等刊物及文学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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