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一童年

看到一张图片:厚重的木门、暗灰的地面和斑驳的门槛。忽然就想起姥姥住过的老屋,那里有我的童年。

上学前的时光,大都在老屋里度过。老屋真的很老,姥姥说这是一间土坯房,我不相信,明明看得见青砖的外墙。“只是外头看得见的地方用了点青砖,别的地方都是土墙。”姥姥说。这好像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艰难困苦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看得见的都是煎熬之后的坦然。土坯墙、木窗棱的老屋里却一直冬暖夏凉,姥姥说,是因为土墙笨重厚实,能挡得住寒气暑热。

姥姥和姥爷在老屋里住了很多年,一生辛苦勤劳的他们一直有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姥爷都会把院子细细地扫一遍,即使扫出来的只有细土和树叶。院子很开阔,阳光毫无阻碍地泼洒在院子里,一切都笼罩上金色的光辉。

老屋门前是一条土路,路边长着细碎的杂草和老树。老树不知道多少岁了,早已经远远高过了屋顶。附近有很多这样的土路,曲曲折折的,在这户人家与那户人家之间穿梭,有时候被踩得平坦一点,到了下雨天,被雨水浸泡之后又被踩得略显坑洼。这样的土路永远不会横平竖直,向前看去视线被一户人家的屋角挡住,向后看去,又一树枝桠从旁边伸出来,及至走上前去,才发现路的转弯之后又是一片天地。泥土 路、老屋、农田是姥姥和姥爷生活的全部,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这里,去趟市里便是出远门了。然而谁的一生没有局限性呢,那些学识渊博,遍行天下的人,也不一定住过这老屋,走过这泥土路,说不准他们还会在这蜿蜒曲折的泥土路上找不到方向。

老屋院子里和土路上总是安安静静的,只有树叶的影子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经常有成群麻雀落在院子里觅食,即使听到人的脚步声也不害怕,等到人走近了它们才扑棱棱全都飞到屋檐上,站成一排交头接耳。

姥姥和姥爷的一生都交给了辛苦劳作,并且他们认为这是光荣的事。早饭的丝瓜是从院墙下新摘的,午饭的西红柿是田里种的,虽然还夹杂着些绿色,然而终究是自家田里的果实,味道足够,比市场上红得可疑的西红柿要好很多。几个子女都已经走出了这片土地,三姨在市里换了新房,接姥姥去住,两三天她便回来了,唠唠叨叨生一肚子气:馒头要买现成的,不是自己动手和面上锅蒸;吃面条也要买现成的,不是亲手拿擀面杖擀的;就连一棵葱一把香菜都要现买,乱花钱!她向来认为不肯到农田干活的人就是好吃懒做,地头上种下的一点葱和香菜除了供给自家,有时还能馈赠一些给邻居。

土路上长着一棵榆树,枝叶一直稀稀落落的,有天听到“笃笃”的敲击声,一只色彩鲜艳长嘴巴的鸟站在树干上敲敲打打,想来是啄木鸟,看惯了那些整天单腿蹦,灰扑扑的麻雀,觉得啄木鸟格外好看。啄木鸟来了几次,榆树似乎也没见好转,大约它的病因不在虫害,而在其它地方。

老屋里那一台黑白电视似乎从来没有发挥过它的作用。姥姥和姥爷一生的时光和智慧都用在农田里,播种、除草、浇地、收割,周而复始,庄稼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人们在土地上一年年老去,而土地却亘古不变地绵延。有时候缠着姥姥姥爷讲故事,整天默默无闻地劳动已经让他们拙于表达。

姥姥带我去找张蕾玩。张蕾和我一般大,随爷爷奶奶住。张蕾的爷爷是位老红军,他家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门口种了爬山虎,还有几个跟浴缸一样大的鱼缸,是水泥砌的。院子里除了供人出入走动的砖铺小径,其他地方全都被各种绿色植物占满了。金鱼们整天摆着夸张的尾巴游来游去,张爷爷就坐在鱼缸旁边,拿着纱网捞出掉落在水中的树叶。不喂金鱼也不侍弄花草的时候,张爷爷就躺在芭蕉旁的躺椅上,身边放一只收音机,听一听国家大事。即使在夏天的正午,院子里依旧幽静清凉,张奶奶在房间里切好西瓜让我们吃,不许我们偷跑小院外面去。

童年总是过得飞快,张蕾要被送到父母身边上学去了,过了几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和她的境遇是一样的,我们都要离开这里了。假期的时候还是会去看望姥姥姥爷,觉得那老屋越来越旧,越来越矮。有一次去张蕾爷爷奶奶家,大门紧闭,听说是两位老人身体状况不好,被接到儿女身边去了。

再次见到张蕾是在十年之后,高中入学报到那天。母亲说她见到张蕾,我只疑心她认错人了,母亲说她和张蕾的母亲是同学,听说张蕾也在这所高中。下午自习课上,有个女生在教室门口张望,果然是张蕾。入学的新生名单按照班级贴在公告栏里,她看到我的名字,找了来。我埋怨她走了为什么没有回来过,张蕾说,回去过几次,只是没有遇见你。把爷爷奶奶接走之后,她回来几次,竟然连路都找不到了。我也漠然,我的姥姥姥爷早已从旧屋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居。他们收拾过老屋已经坍塌的院墙,将原来的院子开辟成一个菜园。他们总是想跟生活过的土地血脉相连。

张蕾说,有几次她梦见爷爷奶奶的小院,满院的花花草草全都在召唤她回去。我也是。即使看过一些美景,觉得最悠然惬意的,还是那低矮灰暗的老屋,洒满阳光的院子,树影摇动的泥土路……

只可惜,老屋不再,童年不再……

作者:李姝金

责任编辑:王玉山、柳桂兵;版式设计:东方。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