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红粉不痴情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君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 吴梅村
我驾着时间的小船,在动荡纷乱的明末时代的秦淮泛舟。那河上簇簇明亮的灯火,照亮了画舫,倒映在柔柔碧水里。微醺的香风惹人醉,高楼笙箫在微风中飘荡。河畔杨柳,可记得美人曾在这里凝眸?河上石桥,曾听那红颜婉转歌喉?琵琶弦急,诗词歌赋,玉人美目流盼,芳心暗许,却痴情一片付水东流。
蓦然回首,已经是乾坤旋转,江山易手,才子佳人在历史的洪流裹挟下东西奔走。空留秦淮水碧,姑苏一见恨难休,痴情红粉泪空流。
秦淮八艳之卞玉京,原名卞赛,父亲是官僚,不幸早亡,家庭因此破败。只好携妹妹卞敏一起到秦淮河上出卖色艺,她自小的吟诗作赋,除了绘画,字也写得好,一手小楷清秀如其人,而且学过音乐,会弹琴。她那青春文艺范的气质,迷倒了多少到秦淮寻欢的公子哥儿。但卞玉京却表现得很矜持、清高,一副姐们当年比你阔得多的架式。当遇见才高八斗的文人,她才找到共同语言,与之相谈甚欢,眉飞色舞,像春天一样温暖。
“酒泸寻卞赛,花底出圆圆” ,此时卞玉京与陈圆圆已经是秦淮风月场上的姐妹花,旗鼓相当。
崇祯十六年(1643年),卞玉京在一个档次颇高的饭局陪酒献唱,对来自姑苏太仓、名扬京师的青年才俊吴梅村一见钟情。宾客满座饮酒赋诗间,卞玉京越听越喜欢,借着酒兴,大胆赠予邻座的吴梅村诗一首:“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妾亦有意,郎却无情,卞玉京想嫁给吴梅村托付终身。而吴梅村当然明白卞玉京的意思,且为其美貌和才华所折服,却不愿意给予其承诺,更不敢担负责任。即使在此后的频繁幽会中,他多次为玉京写诗,却就是没答应娶她。他只想跟卞玉京做巫山云雨的浪漫情人,因为此时朝廷已经到江南寻访美女,秦淮八艳在甄选之列,他不敢得罪朝廷而耽误自己的前程。
吴梅村一首《西江月·春思》,透露出他与卞玉京的枕上缠绵:“娇眼斜回帐底,酥胸紧贴灯前。匆匆归去五更天,小胆怯谁瞧见?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云踪雨迹故依然,掉下一床花片。”女人坠入情海,都在乎结果的,而吴梅村却只希望外面彩旗飘飘,而不敢将彩旗扛回家里。
这段只开花、不结果的艳情,使本想托付终生的卞玉京倍感迷惘。她怕自己陷得更深,就越不能自拔,于是选择了逃避。即使这样,她的心已经受伤了。她想爱,又怕爱。她一定是忍住痛、硬起心肠,从吴梅村的世界中消失的。
明朝覆灭,卞玉京为避免被当朝贵族掳掠,出家做了道士, 而吴梅村也躲避清朝的应召而回到老家太仓。他们又在一次聚会上相遇,在灯火朦胧的夜宴上,卞玉京为吴梅村及其它几位老朋友弹琴,借助忧伤的琴声,讲述了这些年自己在乱世中的挣扎。是的,她与吴梅村分手的时候,正是国破之际,作为铁蹄下的歌女,一定尝遍了人间的辛酸。
旧情人的琴声,也一定拨动了吴悔村的心弦。他写下《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
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
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
借问弹着谁?云是当年卞玉京。
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山中住。
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
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
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
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
万事仓皇在南渡,大家几日能枝梧。
诏书忽下选蛾眉,细马轻车不知数。
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时粉黛无人顾。
艳色知为天下传,高门愁被旁人妒。
尽道当前黄屋尊,谁知转盼红颜误。
南内方看起桂宫,北兵早报临瓜步。
闻道君王走玉骢,犊车不用聘昭容。
幸迟身入陈宫里,却早明填代籍中。
依稀记得祁与阮,同时亦中三宫选。
可怜俱未识君王,军府抄名被驱遣。
漫咏临春琼树篇,玉颜零落委花钿。
当时错怨韩擒虎,张孔承恩已十年。
但教一日见天子,玉儿甘为东昏死。
羊车望幸阿谁知?青冢凄凉竟如此!
我向花间拂素琴,一弹三叹为伤心。
暗将别鹄离鸾引,写入悲风怨雨吟。
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
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
私更装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
翦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
此地繇来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
月明弦索更无声,山塘寂寞遭兵苦。
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
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漂零何足数。
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
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
而吴梅村此后被迫北上,终于在到京次年被授为秘书院侍讲,后来又升国子监祭酒。他内心对自己的屈节仕清极为歉疚,痛悔无绪,常借诗词以写哀。
而卞玉京出家为道士后,被好心肠的良医郑保御所收留,为她另筑别室并悉心照拂。卞玉京在吴梅村这里没有找到生命的归宿,历经湖海风涛,勘破红尘俗世,便以修道作为躲避时代的急风烈雨的避难所,以空门作为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的栖息地。卞玉京虽然皈依空寂,但她善良而重情,为了感激佛门俗家弟子郑保御的悉心照料,让她有一个焚香诵经的安宁晚年,她曾刺舌血用三年时间为郑保御抄写了一部《法华经》。如果这部特殊的经书能传到今天,任何铁石心肠的观者恐怕都会恻然心伤吧?
与李香君血染桃花扇相比,卞玉京刺舌血抄写经书,同样让人感动和心痛。她们都是痴情的女人,愿意为爱,为情,付出血的代价。在那谈笑卖笑的欢场中,谁言红粉不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