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华|关于脆与弱

回眸2012,思绪的指针停摆在12月21日。

其实,我并不想刻意记住这个日子。我不惶恐,不幼稚,不会无聊到相信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只是因为这天正好赶上冬至,让我心头有了亲近的念头。

“冬至大如年”,在江南的乡间,这个传统节气往往被当成一个盛大的节日操办,无论是杀鸡宰猪进补,还是年糕麻糍果上桌,处处洋溢祥和祝福的景象。每年冬至前夕,娘总会关切地打来电话,说家里杀了鸡,问我回不回去。离乡十余载,身心饱受地沟油和酒精等物质祸害,似乎早已丧失灵动和敏感,总觉得娘足够地坚定和强大,便常常以工作忙为由无情地挂断她的来电。自己在城市生活中日积月累的伤痛和脆弱,也总会被轻意化作一些浅薄的表情和老气的文字,而娘的失望和无奈,却一直被她小心翼翼一点一滴地默默收藏在心底。

几个月前,路过家乡,呆了一天。娘和我聊起了姨父姨娘。去年,表弟随大表姐一起去云南做生意,他的两个小孩放到城里读书,姨父他们便从乡下跟了过来。平时,两个老人闲不住,便去扫大街,还不时去做点小工,捡点破烂,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娘劝过多次,叫他们不要这样累死累活。姨父一脸的憨厚,说:“我又歇不住,不做就要生病的!”

晚饭后,我买了几袋水果去看望他们。娘怕我不识路,也一同前往。娘的娘家,除了姨娘这个妹妹,再没有别的至亲。听到我们的喊声,姨娘赶紧下楼,带着表弟的小孩迎上前。寒暄一番,姨父正好从外面回来,人很憔悴,身上也脏兮兮的。怕小孩子饿着,我们没多聊上几句,娘便提出告辞,叫姨娘赶快去烧饭。

回家路上,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娘说看得见,不用。我只好关了。娘默默走在前头,我默默跟在后面。昏黄的路灯,拉长了娘的影子,也拉长了脚下的路。依稀的灯光下,娘的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霜白。

“好的,好的!”11月底,我打电话给娘,说今年要回家过冬至,她一阵欢喜。

12月10日9时许,我看到大姐打来的三个未接电话和发来的“姨父死了”的两条短信。回电后,才得知姨父是在赴工地途中遭遇车祸的。

姨父的葬礼,被巧合地安排在冬至这天,绵绵的细雨,冷却了那个叫叶家的小村庄,也冻伤了送葬的队伍。他的墓地选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山包上,紧靠沪昆高速。这条高速路的尽头,是表姐弟们在外谋生的城市。墓地旁边有块面积七八十个平方米的油菜地。听参加葬礼的同村说,这片油菜地底下原是光秃秃的红石山,是姨父一担一担从远处的山脚下把土挑上来,堆积成菜地的。地里的油菜长势喜人,不知道姨父的肩头曾为之磨破过多少次?令我更为匪夷所思的是,姨父家的三层楼房所用的沙子,也是他从一华里外的小溪里,一担一担挑到家的。如今,这幢在村庄上算是洋气的房子,因长久无人居住打理,门前空地上的杂草疯长,有一米多高,显得有些凄凉和冷清。而那个在同村口中“只会死做”的老实巴交的主人,也像那片枯黄的草木,在这个季节里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在苦难生活中把劳苦简朴当成一种习惯,在芜杂世态中把善良真诚当成一种习性,隐忍坚强的他,何尝又不是一个大写的男人?!

“嚯——嗨,嚯——嗨!”抬棺的八个壮汉发力时的叫喊声,让我忽然联想起古时森严的等级制度,它所赋予底层百姓的最后一丝尊严,竟是人世末日,让他们享受一下五品大员出行时乘坐八抬大轿的礼遇。而时至今日,农民仍然“高贵地活在自己家中,却又卑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接二连三的农民工冻死和留守儿童溺亡事件,无不述说着2012年的脆弱和悲伤。

有人问我,为什么会选择一片苇草,作为自己名片的底景。我喜欢苇草。不知这算不算一个合适的理由?

老家,离信江不远。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常在河畔放牛。河中间有一大片湿地,四面长满了高高的苇草。我们任由一大群牛欢快地在河边吃着绿油油的青草,自己则偷偷下水,游向河中央。我们当时最大的一个快乐,便是躲进湿地的苇草丛里捉迷藏。穿过苇草丛,发现湿地正中间竟有一块面积很大的平地,地里有李子、枇杷、栗子等一些野生果树,碰到果子成熟的时节,我们几个便乐开了花。

这片湿地,有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月光洲。当想撩开她的神秘面纱时,我已经远离了家乡,远离了她,而那片高高的苇草林,则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又或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也喜欢上了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的那句经典的话语——“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大学期间,我曾先后几次借阅学校图书馆里的那本残破的《思想录》。我不得不承认,它照亮了我灰暗的大学生涯,自己对生命和死亡的思索,便是从读了这本书之后才开始的:乡间的童年,让我经历了底层生活的磨砺和挣扎,目睹了许多长辈的临终时刻,那时的感觉,他们的死亡就像熟睡一样,是那么地安祥,但我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恐惧。工作后,越来越多地接触到冰冷的死亡,职业强迫我不得不具备直面一切血腥的意志,原本以为这是自己练就的对生与死的无限淡定,没想到内心藏匿的柔软和脆弱,还是时常在生活面前暴露无遗。2002年冬,年仅33岁的大学班主任D君不幸因车祸去世。之前几天,他从省城回乡省亲,特意绕道来看我,算是与我作了最后的告别。当我赶到省城,同车的师母仍在重伤住院,我去探望,她尚能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我不敢在病房多呆,怕她看到我的悲伤,便告诉她自己要上楼看下D君。他真的在楼上吗?十年后的2012年2月,春寒料峭,34岁的好友B君因车祸罹难。同为乡间一步一步艰难走出的孩子,我和喜子有了莫名的悲痛和伤感:死亡真的是生命的另一场出发吗?

理智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死亡同生命一样,都用不着过多的惆怅和哀伤。

可是,在即将过去的一年里,我和喜子无论是心理,还是生活,似乎都没有调适到最佳状态,他仍然坚持他的“完美主义”,做着“钻石王老五”;而我则有点过早“老龄化”,既缺乏体育运动,又没能真正思考人生,写过一点像样的文字。即便自己一直以腿伤和心情为由,也只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借口而已。

时常有人告诫我,我的文字里有太多的忧郁和不安,人用不着活得那么肃然和沉重。我不知道这些话语是否中肯,所以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反而觉得自己活得世俗,活在那些没有良知的快乐中,甚至对别人的悲苦和痛楚漠而视之,无动于衷。我不知道,这究竟是通透和淡定,还是麻木和沉沦?苦恼!所幸的是,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是一本又一本的好书,慰藉了我的心灵,滋养了我的世界。

一天,我在市区一家书店的打折书架里,找到一本《此心安处》,原价25元,花了9元钱买得,如获至宝,爱不释手。正如作者在书中所写,“无论顺逆,无论穷富,无论贵贱,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的支点吧,那是你幸福的根源所在,是安妥你灵魂的精神故乡,是人类亘古以来孜孜以求的一个梦。”而多年来,我也在寻找这样一个梦。遗憾的是,这本书的作者徐怀谦先生,最终却因抑郁跳楼自杀。我无法理解认同他的做法,我依然平庸世俗地活着。友人的告诫,也始终没有把我变得高尚起来。

如今,我虽然还从事与文字沾边的工作,但一直未能学会附庸风雅。看了熊培云先生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后,更加坚定了我永远不能失去泥土孕育的思想和个性的想法。我所经历或目睹的苦闷、彷徨、不幸、苦难、挣扎、死亡,这些常人认为消极或者负面的东西,在我看来却极具“正能量”,抑或可以转化为美好的事物,让人们的内心温暖如春。我很认同他说的——“你心中拥有美好的东西越多,你的人生也就越丰富,越美好。”有了这句话,我对自己的文字所表达的情感,似乎多了一些心安理得。

这几日,少有的阳光明媚,让那些守望平安夜的人们,有了更多的乐趣和欢快。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洋节的习惯,但我并不排斥别人的快乐和幸福。

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是不是远离了脆弱,远离了忧伤,远离了悲悯,也会平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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