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还是那一双眼睛》(下)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五
局长一圈酒敬下来,干脆坐到我身旁,直视着我,笑问:“你爹和你住一块儿吗?”
我说:“不,他提前退了,喜欢种地,就和我妈到临近小镇,租一块地栽树、种菜,享受田园牧歌去了。”
听到这儿,他两手一拍,喊道:“好羡慕,我们现在非到点不能退,改天带你婶看他们去……”
一阵嘁嘁喳喳,在座的掏出厚薄大小不一的红包,要争着送给小宝宝。局长左推右挡,拼命拒绝,局面好生尴尬混乱。紧急关头,又听得悦耳妙音的女人,手势果断,语气铿锵,不由分说地愤然道:“我们绝不能违纪收礼,请各位成全他做一辈子清官,若你们不给面子,一意孤行,我们将立刻离席,并永不来往……”
说完,拉起局长就要往外走。人们只好把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我没凑热闹送礼,因此没有领受那份扫兴和无趣。不过对那个干净利落拒绝掉礼金,冲出红包围堵,使丈夫的官场之路,不至败在夫人外交上头,使男人的仕途少点滑铁卢之险的女人不由地心生敬意。好感使我认真的端详她、欣赏她,进而又有了肃穆和唏嘘。
她看上去二十八九,不奢侈不张扬,粉红色的上衣,明黄色的短裙,白色的高跟鞋,曲线秀美,富有张力。额头宽广大气,眉毛精致灵动似月,鼻梁高得优雅智慧,双唇丰润性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盼兮流兮澈如水,眼波里漾着唱不完的深情、说不尽的温存。五官嵌在蛋形的脸上,一颦一笑一摇头,都生动可人,风情万种。好一个多情如诗,风景万千,缤纷光热的女人!怎的竟和一个艰涩冷硬,中国式无线条、古代雕塑般的老男人一起生活?更奇怪的是,那女人,眉目间全荡着幸福的笑意,是我读错了?会不会她们也是不少老知识分子伪装版的婚姻,难道、难道又得引用华夏版的权色公式来书写答案?U盘自带信息的实用,就可四海通用?不搭调的和他共享爱情时光,就不担心耗尽太阳?生命枯萎,再鲜活的植物也会匍匐倒地的!
我正走神出神,腾云驾雾地想着,背上被A君食指猛戳几下,他太太又凑到我耳边哼骂:“看不出来,见到云娘就花痴现形了,原来你也这么Low!”
六
局长家阿姨抱着哭闹的宝宝,蹭到云娘身旁,神秘地说:“他要吃奶。”
云娘亲亲孩子,把服务生温好的奶瓶,放进婴儿嘴里,婴儿用小拳头抱住奶瓶,边吃边呜呜地叫。几个女人跑来围住云娘和孩子,摸摸头,亲亲脸,捏捏小手,个个母性大发。几个男人看着,笑着,坐在原位继续喝酒聊天。
B君拿公筷给局长夹了一块红烧海参,一块叉烧,劝他多吃点菜。一回头,就见匆匆走进一个人来,便冲他招着手连身喊:“张司机,快来坐,来吃点你喜欢的……”
张司机笑容可掬地道过谢,快步站到局长的身边轻声说:“老板要我来接你,你看……”局长听后,严肃道,“我们上车吧。”
他离开座位,一面挥动左手,叫A君好好招待朋友们,要大家吃得尽兴,玩得尽兴,但切莫醉驾,单他已经买过……大家纷纷起立,理解和遗憾意犹未尽地送局长一行人到门外,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跟过来的妻子,问大家,“还是叫云娘留下来陪各位好不好?”
云娘却娇嗔道:“孩子有点闹,我要跟你走,这儿交给A君,一切就OK了。”
门帘不停地开合,外面天色已晚。通道上的盆栽,被过堂风摇曳,室内的灯,盛放着灿烂的时间牡丹,送往迎来的欢歌笑语,在礼仪小姐机械的表情中流转。有序无序,因主人的去留,升温降温,我的思绪也在灯光的花叶中穿梭,像蜜蜂找不到香蕊,无处下口采蜜,像蝴蝶恋花却占不了粉,自问存储记忆库里的照片,是否视角、光线、高度都不对了?默然中,A君从背后拍我一掌,笑问:“想什么呢?你过来问你几个问题,答对了有奖,答错了罚酒。”
七
“云娘是谁?她今年多大?”
我说:“也许还不到三十吧?别的不知道。”
A君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拿笔,装模作样地在桌布上比划,歪着头又问:“局长有多大,他为什么容忍你对他的不屑不敬?”问完敲敲桌子歪头喝酒,靠我右边坐下。A君太太递给我一杯可乐,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可是,大家还是用眼光逼迫我给出答案。
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不是说跟我父亲是同学,是战友,所以嘛,年龄应该相差不大。或者也是这个理由,不太跟我计较。”
这时,我不经意间见A君的脸色由红转青,大约是酒喝多了吧。又见他打开提包,取出手机,硬要我看一组翻拍的一位女人的照片。
第一张,头发蓬乱如草,满脸脏兮兮的,一缕缕头发遮住了口鼻;第二张,哭哭啼啼,手扯衣襟;第三张,五官扭曲狂笑;第四张,横眉怒目,接受治疗;第五张依偎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第六张目光呆滞,一脸憔悴,手被一个男人握着……下面的,他没让我看,厉声问:“这照片中的人,你认识吗?”
我略一沉吟,摇摇头。
C君道:“兄弟你活得太抽象,以至不食人间烟火,只一味地种梦想,当然不会知道,发生在身边的事。”
B君接口,眼神嘴角都含着嘲讽:“一个作家,不沉入生活,不倾听世界真实的声音,不洞察人世疾苦,即使那些诗如花,文如星,在赤裸的网络环境,也会因不断解构、破译、还原,美丽和魅力大不如前。”他咬咬嘴唇,用下巴指指我,说:“想想,现实还有多少人在咀嚼巴山夜雨涨秋池,怀念和自己共剪西窗烛?望着月亮想嫦娥,赞叹北国六角雪花的舞姿,不关注社会热点,读不懂笑与泪的微妙,哪能参透人生?又哪能鞭笞人性的恶,提纯人性的善,进而看到人性中的光辉闪耀?
欧洲人的诗,也许很美,但美国的诗人却乐于讲道理,讲道德与民生……”他眯缝着眼睛,耸耸肩,故意不正视我,借着酒劲继续道,“你平时都写了些什么?是不是在深造,是盆景、人文的堆积?我是理科生,但却知道,暗物质的负能量巨大,唯有挣脱了暗物质的束缚,迸发出来的正能量,才是可歌可泣的!一个好诗人、好作家,可曾想到,多少蛹破茧不成功的挣扎之苦?多少骨朵没遇上好天就凋落了。那么遇上好天、好园丁的,化蝶、绽放的,也是命运的宠儿,不是吗?”
八
A君太太喝了两口椰奶,用优美的手势打住男人们的话题,声音柔婉,朗诵似地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眸子里荡漾着善意温存,并不经意地和我举杯相碰。
“多年前的一个周末,局长和几个朋友到春柳茶楼小坐。他们开放式的包间,面朝大河,河边有不少人垂钓,有人带孩子玩水。不过每天的下午,上游要开闸放水,流量迅猛,不许人下河。局长他们谈性十足的正聊着,隐约地听着水声渐大渐粗,又有人喊:‘别玩水了,上游开闸了,危险!’茶客们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就在水声越来越轰轰作响的时候,猛听的有女人、孩子在喊‘跳水了,有人跳水了!’包间里的人互递眼色,表情复杂。
这时的局长,踢倒了椅子,飞身越过阳台,扑进河里,拼命搏击激流,游到穿红衣服的女子身边,抱起挣扎的她,在同时伸来的竹竿帮助下,顺利脱险。
上岸一摸手机,已不在兜里,他不由分说抢过一名看客的手机,拨打了120。和同事将女子抱上救护车,背后传来围观者的几个声音说‘救的那个是幼儿园的疯女人……她生的娃娃丢了……她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她就气疯了……快看、快看!她妈来了,她妈来了……’
就在救护车启动的一瞬,一个中年女人,哭喊着,跌跌撞撞的奔向救护车,局长用手势,令司机停一下,他跳下来,把那个跌倒在车旁的女人扶上车。
那个疯女人,就是你今晚见到的美丽迷人的云娘,那一组照片,就是她住在精神病院治疗的片段!前后判若两人,对吧?那个握着她的手,抱着她、陪护她的男人(脸上打了马赛克),就是局长!
我们敬重他一生正义凛然,清廉反贪,眼如刀、如锯、如钻,穿透一切,铁面无私。然而面对云娘歇斯底里地哭喊孩子名字的时候,他哭过;在云娘狂躁,厮打他人,医生不得不给她上电疗的时候,他心疼地求过;在第四年治疗的关键时刻,局长和云娘的父母都已弹尽粮绝,无钱支付医疗费,他不得不向党组织求援,终因非亲非眷,组织上要帮他却师出无名……无奈至极,他却宣布和疯女人结婚,同时又公正承诺了待云娘康复,自己和她解除婚约,绝不耽误她的青春……
第五年,局长的母亲去世,他有权继承部分主业,于是他就卖掉房产,送云娘到欧洲一家著名的精神康复中心,彻底治疗。七年啊!耗去了人多少金钱,心血,多少爱和情,又有多少人间正道,多少真善,经得起时间冶炼?那是割肉喂鹰,不求回报的舍弃啊!他不是飘在碧波上浪漫的情怀,不是仲夏夜一朵虚幻的梦——那些虚幻或浪漫,会在风乍起时,碎为玻璃渣。这里面没有怀春,没有少年言不由衷的轻狂,雾一样天长地久的誓言,每一点滴都真实具体,苦涩、灼烫、酷冷,搓锯般挤压着、歪曲着,被流言蜚语中伤着……接下来才有芳草鲜美,生活缤纷如花。”
A君太太讲完了,忽而认真,忽而又冷冷地盯着我,因激动,她手有些颤动,接过B君太太递到唇边的椰奶,猛喝。我心情复杂,手指僵硬,有些抽筋,眼睛湿润模糊的问:“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她道:“忘了?我的职业是记者,从老编辑的讲说中得知此事。起初和你一样不信,就初生牛犊,贸然去采访局长,碰了一鼻子灰。我不死心,到图书馆翻阅了旧报纸,又到他上级那儿得到证实。在A君的怂恿下,悄悄寻访了云娘的母亲,其中一个重要的细节是,她妈说:‘多亏有他,要不我女儿早就不在人间了,当初无论你云娘有多闹,只要有局长的眼睛凝视,她就会立即平静下来,空洞的眼神不再迷茫,溢满信任、依赖和渴求!我们云娘也生在读书世家,’她母亲在回忆中补充,‘云娘爱读书,爱画画和音乐,婚姻变故前,她满身阳光幸福,大学时专修儿童教育……’”
B君掐灭烟头,凝固了笑容,调整坐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我,用起承转合地音调说:“现在由我解开问题的答案,云娘三十七岁,局长五十五岁。而之所以局长厚爱你,是因为佩服你父亲,当然他们是战友,佩服的理由,是你父亲邂逅了你妈,速速地将这朵艺专的校花采摘。然而政审过不了关,不准许他们结婚,你父亲便放弃了提干和顺风顺水的仕途,冒着回地方、不被任何单位安排、接收的风险,离开了部队。因为不听组织的话,飞蛾扑火,追求资产阶级的爱情,还受了处分……在大伙看笑话,落井下石的时候,局长私下表示了理解和同情,并赞赏你父亲敢爱敢恨的勇气,常打趣道:“人生自古谁无错,只要这错不至祸国殃民。甜蜜的苦役,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妈的故事,是我姨妈,在同学会上听各位讲恋爱史的时候,你妈亲口讲的。我自作聪明,到局长处核实,结果是遭了好一顿拍砖。末了他问,你这鬼精灵,上哪儿弄到这些消息,我说明了经过,他就一再叮咛我,别让你知道,上一代不太光辉的岁月,就让它湮没于人海吧。”
九
回到书房,我熄了灯,关了门,在黑暗里,久久地琢磨所见所闻,品读那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浸透了那么多真实的故事,寒光闪闪,朔风凛冽,苍凉如荒原,深沉似大海,柔美似泉,真爱如山,因此使一个疯女人死而复苏,重新灿烂如霞,在黑夜里绽放明亮。那么她是不是也给了那个老男人美与爱,情与色,温婉隽永的瑰丽,使他工作之余,有细语温存,娇艳正好的莞尔——使他单一的生命,圆润丰满。
当她被他搀扶温暖并复活的同时,也得到了她子宫般的庇护。情感有了营养,生命因照耀充盈。从此彼此的生活,婴啼声声,幸福满园!
为什么我原来就看不到这些呢?其实透过他眼睛的窗户,就应该看到种在他灵魂深处的种子——柔韧多情。因有合适的土壤,这树便参天,花儿硕大,亮若火炬,进而赶走了笼罩疯女人的苦霾、悲霾。
不是我眼睛近视,看不见他的心灵。我想当光线一头扎进深海,只有一少部分被折射反射,其余的光线均被深水幽闭吞没。所以我们看到的海是蓝色的,谁说海水不是和其它水一样无色透明呢?局长的眼睛,蕴含着侠骨柔肠,见微知著。对于有权势的他,并不有求于疯女人一家……他的眼真的仅仅如刀、如剑、如鹰爪吗?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家荟》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