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池乡宴之二】红白喜事都兴“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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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池乡宴之二】红白喜事都兴“闹”
闵生裕
宁夏是移民地区,盐池更不例外。若干年前,我听盐池的文化学者把这里的文化概括为“过路文化”,这个定位很准确。盐池与陕甘蒙三省交界,是真正的三边四地,这里的文化也呈现出了多样性。
盐池的文化受陕北文化影响特大,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陕北人,盐池人叫东路人。盐池人的普通话水平未必高,但是陕北话人人会说,更搞笑的是闵庄的父辈人进城后讲普通话,说上几句就成了陕北话。近年来,我们关注宁夏民间文艺,盐池说书比较活跃,其实,盐池人嘴笨得哪会说个书,真正说书的全是陕北人。苏阳的纪录电影《大河唱》里的那个盐池说书艺人刘世凯,还有盐池说书人侯文礼,我根本不用去考证,他们肯定是陕北人。
盐池南边受陇文化影响,婚丧嫁娶的一些习俗比较讲究,相对而言,传统文化含量高,好像说辞也多,讲究也多,似多有庙堂之气。我所知道的盐池道情流行于麻黄山一带,早期源于甘肃环县地区,应该也是一种外来文化。
北边的高沙窝、苏步井等地受草原文化影响,民风剽悍,具体表现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在南边的人看来,北面的人相对憨实,再进一步说,这些住在边墙附近的人开化不够。他们婚庆多请歌手敬酒助兴。民间歌手,除了吼就是吼,加上劣质音响的超过分贝狂噪,震耳欲聋。其实,现在的参加婚宴,许多人不是为吃喝而来,而是想见见多年不见的亲戚朋友,想聊个天扯个磨,但劣质音响和蒙古五流歌手的吼唱能把你烦死。每每这个时候,有的中老年人就受不了,说妈哟,挣脑子呢,快把他妈那个烂怂一把关了,让那个歌手一面子滚求地远远的。但是,喜庆大事,主家要的就是热热闹闹。现在看来,就是这种被我视为极没文化的方式主导着盐池民间婚庆市场。想来这实在是一大恶俗。
早些年盐池的丧事上待客是不上酒的。我在永宁参加过一个葬礼,死者因车祸去世,不过50岁,人埋完后,客人便猜拳行令,大喝开来。我有点不能接受。我说你们川区人也太缺乏人文关怀了。转念一想,还是陶渊明说得对:“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你家人死与别人有关系,但关系有多大?他人做不到你们孝子贤孙祭文中写的“山河呜咽、松柏低垂、天人同悲”。人家可不是该吃吃该喝喝么?古乐府《悲歌》云:“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长歌当哭也没错,但是,鲁迅先生说,是必须痛定之后的。
在许多地方办喜事要吹吹打打,但是,在盐池,大多时候,过喜事不吹吹打打,相反,在丧事上,送一个人上路时,要吹吹打打。一方面说是给亡魂开路,一方面大概有昭告活人的意思。某年给我四爷爷从高沙窝镇上出殡,送葬时当棂车吹吹打打地驶过闵庄时,闻讯的人走出家门跪地烧纸。然而,有时候,这个吹鼓手的素质可能会影响追念效果。人家亲人亡魂未安,你鼓着腮帮子吹“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让人情何以堪?说白了,没文化!有人说,这个还不算过份。外省许多农村,老人死了请草台班子跳艳舞呢。那才叫一个恶俗。
我给我爹说,你以后走了别指望我给你吹吹打打地办。在我看来肃穆远远要比闹腾庄严。当然,敲敲打打地办丧事也未必不是一种人生态度,如同庄子妻丧,他击盆而歌。这也符合庄子乐天安命的达观思想。在我看来,人家已丧考妣,完全沉浸在悲痛中,一边是孝子贤孙以头抢地的哭丧,一边是吹鼓手们的吹吹打打的鼓乐笙歌。这两种情景多少总有那么点点不搭。读书人有个臭毛病,凡事就想琢磨个为什么?但是,乡俗这东西,没道理可讲。因为从来如此,你便只有随顺乡俗。但我还是要重复鲁迅先生的话:从来如此就对么?
农村人有“闹喜闹喜,越闹越喜”之说。盐池的红白喜事,就是一个字“闹”。闹喜从新娘下轿开始,典礼完毕新娘进新房后,一群孩子三下五二就把新房的窗户纸全给捅破。这事我没干过,觉得挺坏的。为什么要这么干?后来,才知道,这是习俗。捅窗户是有寓意的,意为“打得早,儿女早”。话虽如此,尤其是在大冬天,纸窗捅破后,屋里人实在冻得不行,于是,有人便再用毛毡把窗子堵上。这个习俗随着后来纸窗换成玻璃窗后便自然消逝了。
过去盐池农村结婚有个说法叫“三天没大小”,爷爷孙子没大小,姐夫小舅子小姨子没大小,嫂嫂小叔子没大小。所谓没大小,即这些人之间可以百无禁忌地开玩笑恶搞。比如,典礼仪式上的耍公婆,他们给公婆画妆,给婆婆脸上抹大红抹锅黑,画上胡子、嘴里还要叼个烟斗,手里还让摇上扇子,还要反穿着羊皮袄。给公公戴上纸糊的高帽子,耳朵上吊着辣椒串,脖子上挂着土豆、萝卜等串成的项链。更有过分的给老公公戴上驴拥脖子。因为今天是你家的喜事,大家是来给你助兴。所以,你必须配合着,陪着笑脸。
一般来说,被耍的婆婆大多忸怩,因为实在是被人画得太丑了,不太好意思。我表弟结婚时,耍公婆的人把我舅舅、舅妈武装得特别搞笑,舅妈是陕北人,可能早年会扭秧歌。现场的小朋友看着舅妈滑稽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我舅妈娶儿媳妇心情大好,在典礼过程中,她叼着烟斗还情不自禁地边扭秧歌边逗小孩。那是我在耍公婆场面上看到的最拉得展的最有娱乐精神的婆婆。我相信,舅妈的开心是由衷的,而且她还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表达自己的喜悦。
盐池农村有一种很保守的传统习惯,大伯子和弟媳妇一般不说话,就是说几句,也是没有称呼,叫冒搭话。不像川区,弟媳妇很自然地哥长哥短地称呼大伯子。有一年大年初三,我的一个婶子到我家找羊,见了我爹,大过年的躲不过去,得问候一声。她比着自家的孩子说:“他大爹过年好!”然而,在喜庆大事上,那些能闹腾的人,就专门要看大伯子和弟媳妇的笑话。年轻小伙子整他们爷爷奶奶辈的人,那些老少嫂子、小叔子、小姨子、小舅子也不闲着。他们都要让主家的公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出尽洋相,供他们开心。最无辜的就是那些平时和大伯子不多正面答话的弟媳妇,耍公婆时她们最遭殃,大家抓一个弟媳妇强摁在大伯子的怀里,有的还强行让大伯子弟媳妇骑一头驴上。这是盐池婚庆上的一种最恣肆的闹法,带给所有人的是节日般的狂欢。
民间的“四大香”:猪的骨头羊的髓,麻亮亮的瞌睡小姨子的嘴。还有一种说法,小姨子的尻蛋子有姐夫的一半子。这些俗语有其特定的文化背景的。主要是因为在喜庆大事上姐夫与小姨无节制的闹喜。记得当年邻村的喜事上,只要来个姐夫,总不让他消停。那些大姑娘成群接队的,和姐夫耍得很过火。上门的姐夫在丈母娘家吃不了一顿安生饭,小姨子们处处恶作剧,把姐夫整得很狼狈。小姨子再多,她们是女娃,姐夫再怂是男人。你都可以想象,在姐夫和小姨子这种拉拉扯扯的闹腾中,坏姐夫伸出咸猪手咸一把,或啃两口那不是猪八戒吃豆芽——小菜一碟么。“四大香”是绝对是一小撮姐夫的经验之谈,没吃过,香从何说起?现在,这种原生态闹法相对少了。
爷爷孙子怎么闹呢?不是抹大红,而大多是斗酒。我8岁那年,同辈大哥结婚。当天席间坐着我的几个爷爷辈的老汉,他们日鬼着让孙子喝酒。那是第一次喝酒,小孩子一来好奇,二来经不住爷爷夸“龟日的,歪!喝得好!”我只喝了四杯便酩酊大醉。在今天看来,成年人教唆引诱未成年喝酒,而且使之醉酒,不厚道也不人道。但是,在那个年代在闵庄好象没这个概念,我父亲对他的长辈也没有什么怨言。
至于耍房,老人们耍一般是简单地让新人嘴贴脸地点支喜烟。有耍房人教新娘说这样的段子:“倒坐门槛纳底子,一心想吃个毛李子,上树揪李子,哎哟,腿卡子(裆部)刮了个长口子。”这个段子设想的是新媳妇婚后怀孕害口,一边纳鞋底,一边想吃酸李子,然后上树摘李子刮破裤裆的尴尬。想来也算很含蓄且有生活情趣。
作为过来人的老嫂子,貌似斯文,实际上也是一肚子“坏水水”。她给新人出绕口令,考验新人的舌头:“一出南门一块冰,拿起大锛就锛冰,会锛的把冰锛烂,不会锛的把锛锛断”。这个绕口令在绕新娘,但她挖了一个坑,因为你一不小心就会说出“会锛的把X锛烂”,这完全烟囱旮旯绕手——把人往黑路上引。当然,她的最终目的是出新娘的洋相娱乐大家。
而年轻小伙就很坏很露骨。当年我的一个叔叔结婚时闹洞房,有个年轻小伙出了个游戏。他备了一对摇骰子用的扣着的碗子。他抱着碗子,模拟“摇单双”的场景。让新郎高叫“单卖一碗子”,然后,要求新娘大声说:“我的!”并且夺过碗子,迫不及待地揭开。然而,当她揭开碗子后,大家哄堂大笑。原来碗子里是用面团和萝卜做得形象逼真的男根。于是,我们那帮傻小子便记住了这么一句“单卖一碗子,揭开求卵子”。
在农村,耍房的内容很丰富,有时很暧昧,有时很粗俗。我一向认为,这个习俗的存在是合理的。从前农村的婚聘,基本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多青年男女结婚,从说亲到举行婚礼不过见一两面,根本谈不上了解。有的甚至相亲时看中的是妹妹,入洞房时发现是姐姐。试想,一对陌生人在洞房之夜要有肌肤之亲,要尽鱼水之欢,这个过程也太快了。从这个角度看,耍房时的许多节目对解除双方羞涩、紧张,有益新人和谐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如今,很少有人耍房了,因为时代变了,男女自由恋爱。什么洞房花烛夜,没那个节目了。人家可能早一起过了好几年了,还有什么新鲜感,还哪里有羞涩。耍房人出什么难题也难不倒。于是,耍房便成了一件无趣的事。存在即合理,那么,消逝同样合理。耍房文化的消逝自然也有其现实原因。
作家档案
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