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宋]姜夔

扬州慢

[宋]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〇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注释】

作此词时,姜夔年约二十余岁。

“扬州慢”,这个词调是作者的首创。因词咏扬州,故名。慢,即慢曲子,节奏较舒缓,篇幅也较长。

“淳熙丙申”,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岁次丙申。

“至日”,冬至日。一般在农历十一月中。

“予”,我。

“维扬”,扬州(今属江苏)的别称。

“霁”,雨雪初晴。

“荠麦”,一种野麦。

“弥望”,满眼,塞满视野。

“四顾”,四面观看。

“戍角”,戍守军队的号角声。

“悲吟”,凄凉地拖着长音。

“予怀”,我的情怀。

“怆然”,形容哀伤。

“自度此曲”,精通音律的词人自作新曲并填词,或自作新词并谱曲,叫做“自度曲”。

“千岩老人”,萧徳藻,字东夫,号千岩老人,福州(今属福建)人。宋高宗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曾知乌程县(已废入今浙江湖州)、峡州(今湖北宜昌)。以诗著称于时。有《千岩择稿》,今不传。见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等。

“黍离”,《诗经·王风》中有《黍离》篇,小序称,周王朝东迁后,有臣子路过镐京(西周的都城,故址在今西安西),见西周“故宗庙宫室”已废为农田,长满了庄稼,哀伤不已,乃作此诗。诗共三章,首句都是“彼黍离离”。黍,小米,古代北方地区主要粮食作物之一。离离,形容茂盛。这个典故,后世诗词中常用来感慨故国兴亡。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考证,词人结识萧德藻在作此词后十年。因此,这小序或其末句当系后来所增写。

“淮左”,淮东,即宋代的淮南东路。地在淮河之南的东部。

“名都”,著名的大城市。

“竹西”,唐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曰:“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后人在此建竹西亭,遂为当地名胜。据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亭在当时扬州北门外五里。

“解鞍”,卸下马鞍。

“少驻”,稍稍停留。

“初程”,旅途刚开始的一段路程。

“淮左”三句,写自己旅经扬州,因久慕其名胜,故略事逗留。

“春风十里”,语出杜牧《赠别》诗:“春风十里扬州路。”

“尽”,全是。

“过春风”二句,写自己经行之处,只见唐诗中描绘过的繁华街道,如今已变成荒凉的野田。

“胡马”,指金人的铁骑。

“窥江”,窥视长江,指侵扰到长江边。

“废池”,荒废的园林池沼。

“言兵”,谈论战争。

唐钱珝《江行无题一百首》诗其十二曰:“翳日多乔木,维舟取束薪。静听江叟语,俱是厌兵人。”姜词“废池”八字,由此化出。

“自胡马”三句是说,自从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扬州又一次遭受浩劫以来,虽已过了十六年,但就连废池边的老树也不愿再提起那场战祸。“废池乔木”是战祸受害者、目击者的象征。说无情的乔木“犹厌言兵”,则当地人民的惨痛心情,自在言外。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三句是说,天色渐晩,戍军的号角声凄清地回荡着,将寒意散布在这座空城。“空城”是极言其衰微破败,人烟稀落。

“杜郎”,晚唐著名诗人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西安市长安区)人。进士及第。宣宗时累官至中书舍人。著有《樊川集》。详见新、旧《唐书》本传。他年轻时曾在扬州任淮南节度府推官、掌书记,狎妓游冶,颇多风流韵事。集中有一定数量的艳情诗即作于扬州。称“杜郎”,是为了强调他的年少风流。

“俊赏”,爱美。这里指对美人有特殊的鉴赏力。

“算”,料想。

“须”,应。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二句是说,倘若那风流多情的杜牧如今重到扬州,想必会大吃一惊。

“纵”,纵然。

“荳蔻词”,杜牧《赠别》诗曰:“娉娉袅袅十三余,荳蔻梢头二月初。”所赠对象是扬州的一名雏妓,“荳蔻”句赞其年少而美丽。荳蔻,花名。丛生,叶瘦如芦苇。初开时先抽一茎,有箨包裹,箨解花见,一穗数十蕊,淡红色,鲜妍如桃、杏花。详见宋范成大《桂海花木志》。

“工”,精妙。

“青楼梦”,杜牧《遣怀》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青楼,指妓院。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三句是说,即便杜郎当年在扬州的浪漫情事是那样缱绻,在扬州写的赠妓诗是那样工妙,如今也难以作诗来表达他的一往深情了——因为如今的扬州,青楼已所剩无几,美人也多风流云散。

“二十四桥”,扬州在唐代最为富盛,有二十四座著名的桥梁。五代时,后周与南唐争夺淮南之地,扬州旧城被毁。周世宗命大将韩令坤别筑新城,二十四桥或存或废,北宋时已不可考。参见宋沈括《补梦溪笔谈》、王象之《舆地纪胜》。下文说“仍在”,是文学,不是实录。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调侃友人,问他当此明月之夜,在二十四桥中的哪座桥畔,与哪处青楼的妓女相好。姜词有意与杜诗作今昔对比,说二十四桥还在,但玉人已不知去向,箫声也不复可闻,只剩下一弯冷月在桥下水波中荡漾。在杜诗为“明月”,在此词为“冷月”,亦有乐景与哀景的显著区别。

“红药”,红色的芍药花。宋彭乘《墨客挥犀》记载:“扬州芍药,名著天下郡国。”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三句,用秦观《满庭芳》(碧水惊秋)词“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句格。是说自忖桥边红药年年不知为谁而生。按《诗经·郑风·溱洧》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勺药”即“芍药”。可知古代早就将芍药用作男女定情之物。词中即取这种含义。扬州残破,佳人流散,男欢女爱之事既已罕见,则芍药虽生,也无所用了。这三句,一般选本多断作“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二句,亦通。但上下片末韵字数、字声全同,句法当画一,故笔者读为三句。如这里读作上五下六二句,那么上片末韵也应改读作“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本篇押用一部平声韵,韵脚分别是“程”“青”“兵”“城”“惊”“情”“声”“生”。又“寒”“年”同韵,且分处在上、下片相对应的位置上,或是有意添押一部平声韵为辅韵,以增加全词的声韵之美。

扬州,是我国东南地区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

自春秋末吴王夫差初筑邗城,至南朝宋时,经过劳动人民千余年来的辛勤建设,这里已是“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见南朝宋鲍照《芜城赋》,大意是说街上车碰车,人挤人,民宅密集,音乐喧闹)。

然而,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的一场内战,却使它荡为废墟。当时著名的文学家鲍照,曾痛心地为此而撰写了一篇传诵千古的《芜城赋》。

此后,由于隋开运河而扬州恰在运河与长江的十字交叉点上,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又使它如凤凰涅槃,从灰烬中重新崛起。发展到唐代,它成了全国最繁荣的商业都市,以至民谚有“扬一益二”(扬州第一,成都第二)之称(见宋洪迈《容斋随笔》)。

虽然五代十国时期的战乱对它也有所破坏,但在北宋一百数十年的和平环境里,扬州得到充分的休养生息,仍不失为淮东的雄藩大邑。

可是,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和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人南侵时两次洗劫了它,使它再度大伤元气,在相当一个时期内尚未能恢复。

读姜夔这首自度曲,我们不啻又看到了一篇《芜城赋》。

不同的是,词人并没有像鲍照那样平铺直叙地由扬州昔日之盛写到今日扬州之衰,他一落笔便将兵燹后扬州的荒凉破败景象以及自己的黍离麦秀之悲掷于读者面前,令人怵目惊心。

接下去,作者仍不置一词以追溯扬州的辉煌历史,却别具匠心地请出当年亲历扬州繁华的唐代诗人杜牧作为见证,虚拟他如今重游故地将有何感想,借用其扬州诸诗为事典,使此古城盛时之风情一一得以由背面反观出来,无形中与今日之衰飒构成反差强烈的对比——应该说,这种表现技巧比起质朴平正的《芜城赋》来,是要复杂新奇得多。

同题材的作品怎样才能让人读来不嫌重出呢?惟有在创作手法上另辟蹊径,推陈出新。本篇的成功经验值得我们很好地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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