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略论钱谷融教授为何喜读《世说新语》
钱谷融教授终身喜欢读《世说新语》,这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他自己的说法:“一部《世说新语》,一册《陶渊明集》,一杯清茶,此生足矣。”他生前将几乎所有的藏书都散尽,却依然在身边留了一部《世说新语》。
一个教现代文学的老师,却能兼容并包,对传统有感情,对古典有深知——我以前只是从古今贯通的角度来欣赏钱先生的特识,正如周法高所说的:理想的汉学研究人才应具备四个条件:教研相长、中外兼通、古今并重、新旧汇参。然而我越来越发现这是不够的,这里面大有深义,跟李叔同为什么要出家一样,是一个现代文化之谜。
大家都知道,钱先生最喜欢说自己是一个散淡的人,无求无执,云淡风轻。但是我们也都知道,他对于现代经典文学作品的人物、风格、用语,都掌握得十分深刻,他所作出的鉴析、评论、判断,都使人感到不可移易。并不是那么云淡风轻的。这时候,我就会想起《世说新语》里的那些高妙简淡的人物,一个个表面上古井无波的样子,其实内心很清楚,也很强大,对于自己要守住的东西,守得牢得很。因此,又散淡、又坚确,正是钱先生与《世说新语》不少人物的共同特点。要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
钱先生的思想来源是中央大学时,或许是受他的老师伍叔傥先生的影响,向往魏晋风度的人生。不过我今天不讲钱先生,也不讲《世说新语》。“钱先生为何喜读《世说新语》”,是值得钱先生的学生去做的一个大题目。然而这个题目有没有言外之意?在钱先生和《世说新语》的背后,有没有更大的东西?
我想先从一些小故事来引起。过去东北大学有一个老教授,叫林损,教中国哲学史,自称“林先生”。他有一次对学生说:“你们看林先生是何等人?”学生答:“是讲中国哲学史的。”他说:“错了,那是抬轿子的;林先生是坐轿子的。”意思是自己是哲学史上的人物。他一个教中国哲学的教授,竟然有这样的自负;林先生是否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人物,那反而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会有这一份自尊自贵?
从前四川大学叫成都大学,有个诗人教授叫吴芳吉,二十几岁,身材不高,架着深度近视眼镜,双目炯炯有神,第一堂课,学生行礼坐下后,只见他反身向黑板,运笔如风,写下“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子曰如之何,如之何”两行大字。意思是他讲诗学,就是要把“可以说”的尽可说,“不可说”的不可说。他这样讲诗学,为什么要从佛与儒说起?为什么承认有的是不可说的?
黄季刚先生有一回批评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讲义》,说那里面“没有空气”。看过这本名著的人都知道,这本书写得相当有见识,材料密密扎扎,观点影响了鲁迅等人。然而为什么说它“没有空气”?“空气”又是什么东西?
著名目录版本学家王欣夫为购得善本,常举债,或当家产,或卖首饰,但是当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郑振铎要以三千大洋买他海内孤本的《周易说略》时,他说他“还要白相白相”。性情、兴趣、游戏、玩乐在古今学术中,如何有不同的意味?
我们要注意到,古代具有文人气的学术传统,与科学主义传统、启蒙主义传统,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古代学人不像现代科学传统中的人那样,纯以科学为学问的最高境界[傅斯年提倡“纯粹客观史学与语学”,提倡“以自然科学看待历史语言之学,以敬谢与此项客观的史学、语学不同趣者”(《此研究所设置之意义》),是最为典型的例子]。
文人气比较典型的学人是钱锺书。正如他最重要的治学名言所说:
大学问家的学问跟他整个的性情陶融为一片,不仅有丰富的数量,还添上个性的性质,每一个琐细的事实,都在他的心血里沉浸滋养,长了神经和脉络,是你所学不会、学不到的。反过来说,一个参考书式的多闻者(章实斋所谓横通),无论记诵如何广博,你总能把他吸收到一干二净。 (《论交友》,《钱锺书集》《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北京:三联,2002)
这就是承认性情、生命、个性,在现代学问中的意义。之所以我觉得现在的中文系越来越没有意思,不正是缺少了性情、生命、个性么?大家都忙着申报课题、争取经费、评估排名,老师是这样,学生也战战惶惶,如履薄冰,似乎三年的学习生活,就只是为了完成一篇能通得过的学位论文;而古典素养的熏陶,文学品位的沉淀,性情器宇的修习,这些,似乎成为已陈之刍狗与无味的鸡肋,完全没有哪位老师还瞧得起、顾得上、想得到了。我亲眼见到在学生的预答辩、开题会上,有老师把学生一顿臭骂,原因是标点符号和错别字以及未能有创新观点、未能有新的材料的问题。标点符号和错别字,在研究生那里还不过关,这确实该骂;然而未能有创新的观点,未能有新的材料,是否就该挨一顿臭骂?学习古典文学的学生,如果未能养成优游从容的心态,心旷神怡的习性,游心以远的风度,他拿什么品质去传薪、传道?
更不要说,文学写作更是鸡肋。而钱谷融先生的老师伍叔傥先生,就写得一手好诗与骈文,有《暮远楼自选诗》传世。传统中的学人,常常有孔子所谓“游于艺”的特点。马一浮、陈寅恪、钱仲联、饶宗颐、钱锺书、刘永济、程千帆、沈祖棻、夏承焘、林庚、徐复观、方东美、余光中、林文月、齐邦媛都既是教授,也是诗家、文学家。王叔岷教授诗云:“风雅人何多,学者遍朝野。落落一书生,自足无所假。”自足,就是学问与书生性情自身为目的,不以别的东西为目的。如果艺术、绘画、音乐、戏剧成了某种手段,某种达到其他功利与利益的工具,如果现代文化成了一大竞赛、一大机心,那么,李叔同就没有必要再去搞什么艺术,宁可清清净净地出家了。所以,李叔同之出家,成为现代文明异化的一种反叛。
我的老师,王元化先生最喜诵老杜诗,常常大段给我们背诵。他说:“不懂得什么是沉郁,就不懂得什么是好的诗”,我后来才意识到,他所玩味的“沉郁”,哪里只是老杜的风格,更是他自己最真实的性情。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最近你的评论文章有进步,更能从一个人的心理深处去理解人了。”他说评论他的文章中,钱谷融先生的写得最好;甚至全上海的文字,也是钱谷融的最好。
我还想起我在四川的启蒙老师赖高翔先生。有一回在老家的后院,给我们讲八代诗文,背诵王壬秋的“空山花落十二秋,车辙重寻九衢路”,说好诗,却不说好在哪里。又背诵徐祯卿的五言律:“洞庭叶未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长征?”以及高子业的“二月莺花少,千家雨雪飞。可怜值寒食,犹未换春衣。积水生空雾,高城背落晖。忍看杨柳色,从此去王畿”,也不说好在哪里。至今,犹能想见赖先生的神情音容。其实我过了好多年才领悟到,这两首古诗所传达的意境,以及八代三唐诗的意境,重要的不是诗艺如何,情景如何,语言如何,而是指向一种人的性情风度,人的风神意态。这才是古典诗的精妙之处。呵呵,那些飞花令,真是为诗益多,为道益损呵。
赖先生的老师是林山腴。林先生是成都尊经书院的山长,成都大学国文教授,四川文学教育的祭酒人物。赖先生晚年在《忆林山腴先生》一文里写道:“先生最注重识度,他说人要培养自己的气度,《世说新语》、《颜氏家训》,不可不看。”(《赖高翔文史杂论》卷五《缅怀》)噫!识度、气度,这不正是钱谷融先生终身喜读《世说新语》的缘故么?这不正是现代中文系越来越稀缺的一种“空气”么?我没有想到绕了一个圈子,我快到退休的年龄,竟然又绕回到了最初文学启蒙的初心与本然?“蜀人好文”。赖先生说蜀学“明敏豪华”,这四个字真是令人神旺。
二〇二〇年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