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我的初心一尘不染——今天我在母校的演讲
今天是母校四川师大75周年校庆日，但学校没有搞校庆活动，而是以成立校友会的名义搞了一个简朴而有意义的活动。我荣幸地受邀参加。
我提前来到学校。虽然毕业三十九年来，我无数次回到四川师大，但每一次踏进母校校园，都无比亲切。
中心花园葱翠，只是当年的语录牌“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毛泽东”改成了孔子雕像。教学楼依旧，我仰望，当年上课的二楼教室窗户紧闭；我想上楼看看，却被告知是“危楼”。楼下的喷水池还在，一点变化都没有。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这喷水池时，我恍惚觉得自己到了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的欧洲。我当年的红砖宿舍楼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葱茏的花园。大操场还在，也没有变化，变化了的是奔跑的人，他们应该是我毕业后来到这个世界的年轻人。
在学校宣传栏所列的“优秀校友”里，我看到了我的照片。我不讳言我的自豪，毕竟我没有为母校丢脸。
但走过文学院，看到橱窗里的学院介绍文字中 ，居然把我作为“培养成就”列入第一位。我很惊讶，也很感动，但更多的不安，因为当年教我的苟建丽老师无论如何不能排在我后面，还有著名作家裘山山，以及几位党政领导和专家，他们的贡献绝对在我之上。于是，我赶紧给文学院书记发了一条短信，说明了我的不安，并希望以后文学院能够把这个不妥的排序改正。
校友会成立大会在学术报告厅举行。这是1982年1月我毕业前夕落成的，当时我心里很不平衡，这么豪华气派的建筑我却不能享受了，于是特意坐在报告厅后门外的栏杆上和同学一起拍照纪念。今天，我又在原位拍了一张照片，只是我再也坐不上栏杆了，因为39年过去了。
虽然不是校庆活动，但一进入学术厅，还是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大会于上午九点准时开始，由张海东副校长主持。先是由校党委书记李向成致辞，接着是四川省教育厅领导为四川师大校友会授牌，然后是郭朝晖副校长为四川师大校友会主要负责人颁发聘书，我非常荣幸地作为副会长接过了聘书。在校友们捐款仪式结束后，三位校友分别代表1968届校友、1981届（1977级）校友和2010届校友发言。
我作为1981届校友，特别荣幸地走上了发言席。
当初得到请我发言的通知时，我犹豫过，只有五分钟，讲什么呢？想来想去，就讲几张老照片的故事吧！所以我提供的PPT只有几张老照片，几乎没有文字，也没有题目。但我有信心讲好。
下面是我根据回忆记录的现场发言——
老师们，大家好！在我看来，今天这里没有领导，没有专家，没有老总，只有老师。
下面就坐着我的两位老师。杨伯安老师可能记不得我了，但我记得你当年给我们上公共课，记得是政治经济学。（白发苍苍的杨老师在下面给我招手，说：“记得记得，你那么有名气。”）还有唐志成老师，当年就是你接我到学校的。（同样白发苍苍的唐老师对我点头微笑）我特别感谢母校还记得我，请我回来参加这次活动。
比起刚才校友为母校捐赠100万、200万，我有些惭愧，因为我教了一辈子书，没有那么多钱捐给母校，（全场大笑）不过呢，我希望并恳请母校允许我捐几本我写的小书，因为这些小书记载着我毕业近四十年的教育经历。今天呢，我没有钱给学校，但是我带着一颗一尘不染的教育初心来了。我今天就给大家汇报一下我39年来的经历。有老师可能会说，哟，汇报39年的经历，得花多少时间啊！不会的不会的，就几张照片而已。
（我打出第一张PPT，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我正在教室里看书的背影。）
这人就是当年的我，大家猜猜，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拍的照片？
（下面开始议论，开始猜起来。在一片嗡嗡声中，我听见有人说：“是第一教学楼。”）
不是不是。告诉大家，我就是在这个报告厅拍的，具体位置是后门附近那个座位，现在我的朋友彭韬正坐在那个位子上，彭韬，请你站起来，大家好看看位置。（彭韬站了起来。全场又是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拍摄的时间，是1981年12月，我毕业的前夕。为什么想到这里来拍照片呢？因为这座报告厅刚刚建成，当时是学校最豪华的建筑，我和同学们觉得很吃亏，这么好的报告厅我们却不能享用了。于是，毕业前我和同学们来到这里拍照，我专门拿着一本厚厚的《辞海》坐在那个位子上，装模作样地在书上勾画，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大笑）
然后我们几个同学还在后门外面拍了一张照片，当时我还调皮地坐在铁栏杆上，在旁边女同学的头上做挥拳状。（（我打出第二张照片，又引起全场大笑。）刚才，我又站在原位拍了一张，本想也坐到栏杆上去挥拳，但那份青春的气息，是装不出来的。一个年龄段有一个主题，我还是尊重现在吧！
这是我毕业前夕的情况。那么四年前，我刚进校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形象呢？（我打出一张照片）是这样的，当年19岁。这是来自我学生证上的照片。大家看（我打出我的学生证照片），上面写着：“姓名：李镇西；籍贯：仁寿；年龄：19；系别：中文；年级：77……”
四年后，他站在学校大门前，拍了这么一张照片。大家看（打出又一张照片）他的背后就是当年“四川师范学院”的校牌。
大家注意看，这木制校牌的边沿是不是有几个缺口？对，这是当年我留下的。这里面有一段故事。简单说，当年中国足球队反败为胜赢了科威特队，整个川师沸腾了，成都所有高校都沸腾了。我和同学们欢呼着向城里涌去，走过校门口，我想，我们川师总得有一个标志嘛！于是我和同学喻钢便顺手取下这块沉重的木牌，扛着前行。到了九眼桥和各高校学生会合。闹到凌晨一点过，我们才往回赶，回来时累得不行，实在扛不动了，我便将这木牌拖在地上，一路拖回来，悄悄挂在校门口。后来一直不敢说。今天，我向母校承认，这事儿是我干的。（全场爆笑）
毕业了，我以这样一副“嘴脸”（我打出一张我的黑白肖像照）踏上了中学语文讲台，至今39年。
这是我带的第一个班的毕业照，就从这个班开始，我和历届学生一起编织我的教育童话。当然，在这个班，和我一起编织童话的，还有著名作曲家谷建芬老师。当年，正是她，给我这个刚刚工作不久的小伙子谱写了班歌的曲子。这首歌一唱就是39年！
几年前一次聚会上，这个班的学生对我说：“李老师，我们是你教的第一个班，那么我们就是你的初恋！”他们是在调侃，我却非常认真地说：“是的，你们就是我的初恋。我是通过你们爱上教育的。你们有多可爱，教育就有多美丽！我要自豪地告诉大家，李老师从没改变过我的初心，当年一旦恋上教育，我就从一而终，终生不变！”（全场热烈的掌声）然后我说：“我只是感慨时间过得太快，当年我给你们上第一节课的情景我都还记得，我上的是白居易的《卖炭翁》，你们才十一二岁，而现在你们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呢，明年就退休了。”有同学说：“既然您明年就要退休了，那能不能在退休前再为我们上一节课？”这个建议，一下把我的心点亮了！是啊，这是多么美好而浪漫的事啊！我第一次给他们上课时，他们正值天真烂漫的少年，而我也风华正茂，如今他们已经年过百半，而我也即将退休，但我们一起回到青春时代！
（我打出我上最后一课的照片，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是我最后一课的情景。小小教室挤满了听课的学生，还有一些学生的爸爸妈妈和孩子，许多学生是一家三代来听我的课。来得最远的，是前排这位穿浅蓝色旗袍的女生，她来自德国。她在德国一所大学教书，专程回国来听我的最后一课。
我给他们讲了一篇我给他们讲过的课文，目的是让大家和我一起回到当年的情景。我带去了我保留的“文物”，有我用过的第一本教材，我给他们朗读过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我的工作笔记，他们给我的贺卡、信件，还有许多老照片……
（我又打出一张照片）大家看，下面的学生已经不再年轻，可是他们的眼睛依然那么专注地凝视着我。五十多岁的眼睛里，却依然闪烁着十五岁的光芒。教书几十年，每当我在讲台上一站，下面就是这样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这就是我的星辰大海！（热烈的掌声）
在最后一课上，学生们还搞了一个实况直播的二维码。于是，美国、加拿大、德国、澳大利亚、新加坡、新西兰……世界各地的学生都可以实况观看。有的学生看着看着，忍不住打电话进来：“李老师，您好！”（我打出一张我正和国外学生通话的照片）那一刻，我很激动，远在天边的学生瞬间就近在咫尺，而我的课堂一下子便延伸到了整个世界！请问，世界上有这样辽阔而壮观的课堂吗？有，就在我这里！（全场热烈鼓掌）
（我打出一张我和学生在野外斗鸡的照片）我曾经说过：“不必用堆叠的荣誉来证明教师的成功，教师的光荣，就刻在历届学生的记忆中！”今天，在母校校庆之际，我稍微改改这句话：“不必用堆叠的荣誉来证明世俗的'成功’，母校的光荣就刻在历届学生的记忆中！”（掌声响起）
（我再打出一张照片）这是当年的我，这是现在的我。中间一段空白，就是近四十年的成长。我用什么来标志这段岁月呢？我用我的八十多本著作填补这段岁月，因为这些书中，有我的教育故事，我的教育探索，我的教育教训，当然也包括我的教育成果……
（我打出最后一张照片）是的，我的初心一尘不染。2012年，在北京关于我从教30周年的研讨会上，我说过这么一句话：“用一生的时间和实践擦亮纯真的教育！”
谢谢大家！（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我抱歉地对校友会秘书长李爽说：“不好意思，超过五分钟了。”
她说：“超得好！”
回到座位时，唐志成老师握着我的手：“讲得好，讲得好！“
下来后，许多校友都和我握手：“讲得太好了！”
我说“我的初心一尘不染”是无愧于心的，我知道母校毕业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是如此。比如今天坐在下面的黄瑞莉老师，已经退休，却带着一身伤病赴马边彝族自治县支教；又比如同样坐在下面的彭韬老师，长期在基层教书育人，成绩显著。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校友，从参加工作第一天直到退休都默默无闻坚守讲台，初心不改。只是他们没有我这样的机会来讲述罢了，或者说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写那么多书而已。广而言之，全国千千万万的老师们，他们的初心也一尘不染，包括镇西茶馆的关注者们，在那么繁忙的工作之余，还要关注我每天的文章，不就是因为我们都有一颗一尘不染的教育心吗？
散会后，四川师大党委书记李向成先生握着我的手：“我向你表示敬意！加个微信吧！”我说：“母校需要我，学生理当效力。”
这是我对母校的心里话，但其实细想，我一介书生能够做什么呢？
我唯有一颗初心。但我真心愿意给更多的师范生讲讲我的这颗一尘不染的初心。
2021年5月16日下午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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