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的象征意义
过了几百年后,在三星堆和吴城文化的礼器上,我们依然可见到这种獠牙面像,除了前文所提的玉面像外,吴城文化铜面像的牙齿形状亦如此(图皕六六:1)。[1]吴城文化新干大洋洲祭祀坑中,出土了殷商时期的獠牙铜钺。大体上说,商文明最常见的铜钺造型是龙张开口、或双龙、双虎饕餮的构图(图九八:1—2),以表达用钺斩首时,饕餮吞噬人牲,接受神杀祭礼,而将祭牲送回天上之意。但新干祭祀坑出土的铜钺却仅露齿咧嘴,并无饕餮的结构(图皕卅三:1)[2]。依笔者浅见,新干铜钺的獠牙即是虎口,尤其是其牙齿形状与新干出土铜虎的牙齿相同,在吴城文化信仰中,此“虎口”便象征了虎神吞噬人牲的信仰。
在战国、汉代的文献中,“虎口”譬喻极危险的境遇,如《战国策‧齐策三》曰:“今秦四塞之国,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史记‧叔孙通传》载:“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乃亡去。”[3]但对崇拜神虎的古人而言,被神兽吞食的人经过此一神祕过程,便可获得祂的神力及保护。李学勤先生推断:“吞食象征自我与具有神性的动物的合一。……虎食人或龙食人意味着人与神性的龙、虎的合一,这不失为一种可能的解释。”[4]此说法无疑是准确的。中国青铜文明对夔龙饕餮或对神虎的崇拜,都是以龙口或虎口的吞食——神化功能为信仰核心。
老虎吞噬人头的图案亦可在弗瑞尔艺廊收藏的玉长刀上见到。该玉刀被视为相当于石家河时期的遗物,但可惜没有发掘资料,因此我们不清楚它的断代和出处。以笔者浅见,虽然其刻纹技术与风格,确实是符合石家河时代,但是早期未见那么明显的虎食人造型,所以笔者考虑此玉长刀的制造时代可能较完,或相当于早商晚期至殷商时代,为当时赣湘地区虎国的礼器(图皕廿五[5],虎国的问题后文再详细讨论)。
大约在早商晚期至殷商时代,南方文明对虎神崇拜的造型刻画,已很明显地描绘出虎神吞噬人类的核心信仰传统。在此脉络中除了弗瑞尔艺廊收藏的玉长刀之外,还有湖南宁乡出土的两件虎食人卣,其上的神虎造型也是做露出虎牙、啃咬人头之状,安徽阜南县朱寨镇和三星堆出土的龙虎尊造型,其蕴含之意也相同(图皕廿六:1—3)。本信仰的范围包含西南之雪峰、武陵、大巴山脉,又跨到东南之罗霄山脉,南到五岭山脉。依笔者浅见,这或许都属于传承自江南山岭一带对老虎的崇拜信仰,并同时将虎神的形貌与平原地带龙形饕餮的形象连接起来。
大洋洲祭祀坑出土虎头胄(圖皕廿八:1),在某程度上可以与虎纹玉长刀、虎食人卣、龙虎尊的构图进行比较。从形状来看,如果在头上配戴它,会挡住配戴者的视线,所以该胄不能作军用头盔,只能有礼仪的作用:配戴虎头胄的人,就象被老虎咬头的人,与龙虎尊或虎食人玉长刀的形象一致。
更细致地观察我们另可以发现,所有神虎的造型都含有夔纹的部分,虎食人卣神虎的全身有成对夔龙的造型;龙虎尊也充满夔纹;虎食人玉长刀的神虎背上也有夔形的扉棱;大洋洲虎头胄在虎眼上有夔纹,由此可以观察主流的农耕文明的影响(照考古类型名为盘龙城文化,如说到国家和朝代即为楚大历史的商朝)。崇拜老虎的贵族应该起源自山地猎民,一方面保留对老虎的崇拜,同时在老虎的形上象蕴含了神龙的特征,以神龙的特征来强调老虎的神性。
在南方礼器中,饕餮形的“二虎共首”或夔纹虎神,都表现出正在吞噬人或咬断人头的形象。一直以来,学界对于虎食人构图的象征意义讨论不辍,张光直先生认为:人头放在猛兽嘴里,并不等于被吃;猛兽只是抱人,而这人的身份可能是巫师,猛兽抱着他嘘气放风,可帮助巫师通天。[6]但这种观点恐不符合古人对猛兽的认识,如果人头在老虎的牙齿之间,岂能有不被咬杀的可能性?但这种咬杀在当时信仰观念中,带有进入永生境界的神祕入口的意味。
福莱瑟先生(Douglas Fraser)将虎食人卣联系到西北美洲原住民(阿留申人(aleut)或爱斯基摩人(eskimos))的萨满雕刻(图皕廿六:4、5),以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Sumatera)巴塔克(Batak)人的短剑象牙柄端的雕刻(图皕廿六:6)[7]。被神兽吞食的人经过此神祕过程,便可获得祂的神力及保护。从礼器的结构来看,美洲和印度尼西亚的偶像,有可能便是源自江南的巫觋文化。
本文摘自郭静云:《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页342-343。
[1]江西省博物馆、上海博物馆合编,《长江中游靑铜王国:江西新干出土靑铜艺术》,图20。
[2]江西省博物馆、上海博物馆合编,《长江中游靑铜王国:江西新干出土靑铜艺术》,图52。
[3]汉‧刘向集录、范祥雍笺证、范邦瑾协校,《战国策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页589;汉‧司马迁撰、日‧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页1085。
[4]李学勤,《试论虎食人卣》,四川大学博物馆、中国古代铜鼓研究学会编,《南方民族考古》第一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页43。
[5]林巳奈夫(日)著、杨美莉译,《中国古玉研究》,页234。
[6]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页333;另参施劲松,《论带虎食人母题的商周青铜器》,《考古》,1998年第3期,页56-63;卢昉,《论商代及西周“人虎母题”青铜器的内涵及流变》西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等。
[7] Douglas Fraser.'Early Chinese artistic influences in Melanesia?'Early Chinese art and its possible influence in the Pacific basin: a symposiumarranged by the Department of Art History and Archaeology, Columbia University,New York City, August 21-25, 1967, edited by Noel Barnard in collaboration withDouglas Fraser. New York:Intercultural Arts Press, 1972, v. III, pp. 631-654, ills.1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