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楠:寡妇村的血与泪

寡妇村的血与泪 

文/陈晓楠

一座遥望台湾的小岛,一个没有男人的村庄,石巷深处埋葬着数千女性的青春与血泪,38年多少骨肉亲人的聚散悲欢,凤凰台记者陈晓楠踏足东山岛,带您走进那历史深处的人世沧桑,冷暖人生特别呈献。 ----编者

她叫林宝月,她叫林秀春,她叫林招玉,这是年轻时的林宝月,这是年轻时的林秀春,这是年轻时的林招玉。

影片《寡妇村》剧照

我们在照片中看到的这些被岁月带走了青春,已是容颜老去的女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福建省东山岛的铜钵村。铜钵村,这个闽南无数小渔村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却有着很多的非同寻常的怪异之处。据说几十年前,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全村都是女性,每逢过年过节阖家团圆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饭桌上都要留出一副空着的碗筷,而这里人们最珍视的是来自远方的书信,这里就是远近闻名的寡妇村。据说全村当时只有几百人口,但是却有91个“寡妇”,不过用“寡妇”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些女性,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准确,实际上她们的丈夫依然活在世上,并没有真的离去。

我们来到东山岛铜钵村。如今的铜钵村像一个普通的南方小渔港,经济繁荣,表面平静,而只有走进那些窄窄的石巷深处,或许还能找寻一点历史留给这座小村的独特遗迹。

陈巧云老阿婆今年已经93岁了,她是寡妇村中守寡老人里还健在的最高寿的一位。

陈巧云所说的农历三月二十三,确切地说是1950年5月10日,当时在国共战争中,国民党军队已经成彻底溃败之势,国民党残军退至福建沿海的东山岛时,将岛上能抓到的青壮年男子全部集合,强行让他们加入国民党军队,并掠到台湾这一历史事件被当地人称之为“兵灾”。

六十多年前,铜钵村的男人们就是在这里,在一片惊惧当中,在一片懵懂当中被带上了船,被带到了台湾,那时候无论是他们,还是赶到岸边,跑来看他们最后一眼的亲人们都不会想到,这将是他们日后几十年当中,甚至对有些人来说是他们日后,整个人生当中的最后一次相见。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片,他们相依相傍这么久,这么熟悉的海水就会如此绝情地斩断他们和亲人之间的联系,所以从此,在这里眺望这一片熟悉的海水,就成了他们最常做,可是也是最不敢做的事情。

黄镇国,现任东山县寡妇村展览馆馆长,铜钵村人,在1950年5月10日那个惨痛的夜晚,他还只是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然而,随着他渐渐长大,故乡的一切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

铜钵村的女人们最初还盼望着丈夫服完兵役就能回家,但十多年过去了,男人们不但没有回家,甚至音信全无。

生活的艰辛,这个大家还能够挺过去,情感上的创伤是人家无法去理解她的,大概都在二十多岁,三十岁左右,这时候刚刚是青春期的发育,那种情感上的需求不期然的。男人被抓走,有的刚刚结婚不久就被抓走。

在1950年那场兵灾当中,东山岛上17到55岁的男人有3945人被掠走,而其中以铜钵村受灾最为严重,全村被抓男丁147个人,其中91个人已婚。一场兵灾,就这样造成了91个活寡妇。从此小小的铜钵村出了名,成了远近闻名的寡妇村。不过,其实对当时村子里的女性来讲,她们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她们更想不到,面前的这片海水造就了她们一生的隔离。

整个五十年代,蒋介石退守台湾,美军封锁台湾海峡,国共金门炮战,海峡纷争,世界冷战,多少重大事件书写了历史。然而,铜钵村那些祖祖辈辈封闭在小渔村里,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女人们,对这些决定了她们一生命运的历史风云毫不知情。她们,唯一固守的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信念,孩子、老人、丈夫、家,还有名声。让我们颇为震惊的是,寡妇村半个世纪的历史,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改嫁。

1960年代初,一个邮递员的到来打破了铜钵村的平静,他带来了一封从台湾写来的署名为黄阿庆的信,阿庆的妻子沈锦菊马上找来当时村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年轻后生,黄镇国给她读信。

黄镇国:他说锦菊,你现在好吗?我离家已经好多年了,不知道你在家里面的情况怎么样,我作为人夫,不能尽其人夫之责任,有愧,望你保重,就这样简单。

铜钵村的女人们这才知道,男人们当年被抓了壮丁之后,全部滞留台湾。沈锦菊马上叫黄镇国代笔写了一封回信。

黄镇国:她说,我知道你在外平安,也放心,但是你自责,作为人夫,不能尽其丈夫的责任,她说我这个不怪你,当年我因为受保长的骗,把你叫回来,原来你为了躲抓壮丁,所以你躲在草堆里面就这样你被抓走了。所以,我想起这件事,是后悔一辈子。还说,我不怪你,当时还说一句话,你在外有家么?如果你在外有成家,你要告诉我,让我高兴,因为你老了,在外面需要有人照顾。

此后,铜钵村的所有兵灾家属们都陆续和台湾的亲人取得了联系,而黄镇国通过给她们读信,代笔,逐渐成为了铜钵村的信使,他也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见证了铜钵村女人们的一生。

由于海峡两岸一直没有实现三通,铜钵村人和对岸的亲人间的通信只能通过例如新加坡,这样的第三国来转递,本来两三天就到达的信往往要辗转一个月。从1960年代开始,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

1980年的一天,村中最年长的宝兰阿婆将黄镇国叫到家中,她的儿子黄建忠17岁被抓壮丁,如今母子二人已经整整分别了30年了。

黄镇国:有一次他母亲生病了,肺结核晚期了,就吩咐人家叫我到她的家里给他写信,因为她这时候已经病在床上爬不起来,我就坐在床头给她写信。她说,儿啊,我等你回家等了几十年了,现在我病得厉害,恐怕日子不长了,去年,你的父亲犯痴呆症死了,他合不上眼睛,现在该轮到我了,也许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但我死能瞑目么,别忘了太平时候回家,带媳妇回家,带孙子回家,在我的陵墓前看我,我也看看他们。

1987年,台湾老兵上街游行,请愿,要求台湾当局开放回大陆探亲。同年11月,台湾当局决定开放台湾同胞赴大陆探亲,长达38年之久的两岸同胞隔绝状态终于被打破。1987年12月10日,铜钵村迎来了历史性的一幕,这一天,8名当年的“壮丁”回到了家乡。此后,游子们陆续纷纷返回,其中一个叫高万来的老兵的归来,在村里引起了最大的轰动。

黄镇国:本来,他的小车可以开到他家门口,但是高万来不这样想,下车,相差有几百米,后来跪着走,走着跪回家,而且一直在哭,意思是说,他愧对了他的妻子,就宁愿自我惩罚,跪着回家,而且这条路,也是几十年才走过来的。

几十年之后,当老兵们重回故里,其实岁月已经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改变了他们亲人的容貌,改变了家的样子。整个村子,他们已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每次他们走到村口的时候,还是一眼就可以知道到家了。因为他们肯定认出来的是,在村口迎接他们的这棵老榕树,这棵老榕树已经在这里呆了有几十年了,而当年,他们也正是从这棵老榕树底下被带走,这老榕树和村子里的女人们一样,一起在这里静静地盼望着、守候着、等待着,也正是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那些离家的人的梦里。

1987年末,陈巧云的丈夫黄阿嵩也在老兵返乡大潮中回到了铜钵村,分别38年,夫妻相见时,二人都已年过古稀。

记者:看到对方还认得么?黄镇国:她老公一下子认出她来了,哎呀,孩子他娘,怎么一下子变这么老了。邻居说,整天干活,累得要死,还吃不饱,你在台湾什么都不知道。他听了,就一直哭,说,回不来,有什么办法?

老兵们的回乡潮,使一向冷清沉郁的铜钵村一下子热闹起来。然而,三十八年后的久别重逢,却并非一句简单的幸福就能概括。

潘多治,当年丈夫吴三成被国民党掠去台湾时,她年仅20岁,可她守寡38年,却只盼来了丈夫的一捧骨灰。原来,吴三成已于1984年在台湾因工伤去世,临终前,他再三嘱托乡亲将他的骨灰带回故里。1990年,去台40年的老兵林实座终于返回家乡,可迎接他的,却只有妻子冰冷的坟墓。很多铜钵村人企盼了半个世纪,等来的却是清明节墓地上的团圆。

林招玉与丈夫分别时29岁,上有公婆,下有两岁的儿子,1987年,丈夫黄韵奇返乡,身边却带着一个台湾的妻子,像林招玉这种境遇的女人,在铜钵村占了半数以上。

为了补偿妻子,黄韵奇在征得台湾家人的同意下,于1990年将林招玉带到台湾定居,此事引起了两岸媒体的关注。然而,仅仅三个月后,由于不适应台湾的生活,林招玉就又返回了铜钵村。

夫妻团圆后,陈巧云的丈夫黄阿嵩一直在铜钵村定居,并于几年前去世。

谢老王和吴阿银是铜钵村中所剩无几的团圆后都健在的老夫妻之一,但由于一家报纸上说,她们二老晚景和美,日子宽裕,惹恼了吴阿银阿婆,使她一看到记者就怒气冲冲。

东山岛就地理位置而言,可以说是大陆上离台湾最近的一个地方,这里距彭湖只有58海里,距高雄也只有110海里,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岛,却见证了历史上最漫长的一场分离。在采访结束的时候,我们特别去了寡妇村的纪念馆,那个时候赫然看到了几幅,并排摆放着的照片,就是村子里的几名女性。她们从青春到衰老的照片,她们从希望到绝望的照片,这个时候我们再回想她们三言两语,给我们讲述的自己生命当中的故事,才真的感觉到,这背后是怎样漫长的一场等待,是怎样一场贯穿了她们生命的别离,她们所带给我们的那份回忆,已经随着一个个生命的消逝而渐渐变得模糊了。但这历史上一个个如此奇异的生命故事,真的会离我们远去吗         (本文经授权本号刊用)

作者简介:陈晓楠,1973年生于北京,中学就读于北京七中,北京广播学院毕业进入北京电视台,凤凰卫视、凤凰网新闻记者,曾在伊战前夕,深入伊拉克采访,并制作了《热火巴格达》。在2006年黎以冲突爆发期间,深入黎巴嫩,为观众带来来自第一线的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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