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名家谈卡佛:我们为什么崇拜他?

雷蒙德 卡佛

苏童(作家):

卡佛留下的是文字锻造的一把匕首

美国作家中我个人最倾心的是雷蒙德·卡佛,为此,评论家李陀还曾跟我急,他说,你的短篇不比他差啊。为什么崇拜他?其实我不是崇拜,而是从中发现了一种自由精神。它吸引我,是因为他在我所有阅读范畴中,带给我一种崭新目光,一个新的切入点。所有雷蒙德·卡佛的小说,你都觉得在记流水账。照理,记流水账,水是往低处流的,但他这样的小说笔法,水是往高处流。我觉得它非常好地解决了我在小说创作中的问题,如何把日常生活与我们所探讨的关于人的处境问题、人与人、人与世界不可调和的关系处理好。流水账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这是我从他的小说中得到的启发。因为他切入得很成功。对于我,这等于打开一个新窗口。一开始我说很喜欢他时,还是犹豫的。是不是显得……后来我发现,有好多外国作家也喜欢他。喜欢的力量是无穷的。我英语不好,但因为太喜欢雷蒙德·卡佛了,所以就找过他的原作小说来读,那才叫死磕。最初我是从《外国文艺》刊物上发现他的《大教堂》、《马辔头》。我以为他是个冷门作家,结果有一次在意大利,翻译我《妻妾成群》的译者,他家书架上就有《雷蒙德·卡佛小说全集》(英文版),他看我喜欢,就送给了我。而我真就啃了原作。雷蒙德·卡佛是喝酒喝死的,我对这种喝酒喝死的人,天生有一种爱。

卡佛小说里的一切尖锐得令人生畏,如果说他“杀人不见血”有点夸大他对读者的精神压迫的话,说他拿着刮胡子刀片专挑人们的痛处可能比较被人赞同。有批评家论及卡佛的世界观,说是黑色的。怎么会呢?那是把追求简单叙述的卡佛一起简单化了,我反而觉得卡佛是个很复杂的作家,只有复杂的作家会对语言有超常的狠心肠,杀的杀,剐的剐,留下的反而是文字锻造的一把匕首。

李敬泽(文学评论家):

卡佛重塑了中国作家的价值观

卡佛到底对中国作家有什么影响?第一个或者是首要的影响,可能是影响了他们的文学价值观。关于文学、小说的写作,什么值得我们作家提笔观察或者是表达,过去的中国作家受一种潜在的价值观影响,通常认为是要有希望的,要在他的生活和命运中表达了充分意义的,即使是个倒霉蛋,最后也一定表达了一种希望的姿态,总而言之一定是要有充分意义的东西才值得写。

但是到了卡佛这里,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种写作的可能性,或者是看世界的可能性。有些东西实际上是过去我们没有看到的,有些东西过去被我们原来的价值观屏蔽掉了。而他提出的是,没希望的人生是不是就不值得写?卡佛笔下都是些倒霉的人、失意的人、潦倒的人、不成功的人或者是软弱的人,醉酒者,通过这些,卡佛为中国作家打开了眼前一座屏障,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看到了人,或者说我们看到了生活或者人另外一种希望。在这个意义来说,卡佛对中国文学的气质,或者是看人、看物的广度上特别的重要。特别对中国上世纪90年代的一些年轻的作家都有影响,像韩东、苏童、李洱。

有意思的是卡佛在美国也不被右翼、保守派喜欢,美国的右翼跟我们中国一些人的逻辑是一样的:难道我们美国人是这样的,我们美国人天天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大家都很昂扬向上,怎么像你卡佛写的这样的。但是正如卡佛所做的那样,也正如我们很多中国作家在卡佛的潜在影响下,在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和中期做的那样,他让我们看到在我们给定的意义之下,真实的人生,真实的人的痛苦、人的绝望、人的那些在微笑尺度上的挣扎。说到卡佛的极简主义,很容易被理解为一个修辞手段的问题,事实上,卡佛说到的简化,绝不仅仅是一个修辞上的简化。而是一种世界观,是一个表达对他自身和他所写那个世界的一些根本看法。意思是说,在人的生命中,在真实的生活处境中,是存在着巨大的沉默的。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伤痛,只好放到沉默里。

肖复兴(作家):

卡佛的小说为心想事不成的人而写

我是通过苏童的文章了解卡佛的。那一年暑假肖铁(即本书译者)回来探亲,带来卡佛的几本书,一个是《大教堂》,一个是《请你安静些好吗》。像我这样的英语水平借助字典完全可以看懂,我印象当中他写的东西跟我们的不一样,表现方法不一样。

从小说而言,卡佛的小说很大程度上是为心想事不成写的,哪怕现在事业成功了,内心也一定有这样的成分躁动。读卡佛的时候我想到另外一个美国的小说家库佛,应该说库佛是卡佛的前辈。他们的小说有很多相似的东西,但是也有很大的不同。库佛小说可能更多是写那些美国的知识分子、中产阶级,也写下层人士。比如说他的一篇小说《重逢》,而卡佛有一个《软座包厢》,写的是父子。而前者也是把这一对父子矛盾放在火车站重逢,只是重逢结果不一样。后来我想他们的差异在哪里,并不在于他们写的对象不一样,也不在于他们的手法不一样。而在于一个作家艺术的积累和生活积累的背后,内心潜伏的对文学的认知、立场、情感以及最终抵达的地方差异很大。

我还想补充一句话。其实卡佛的诗特别好,我不懂诗也不看诗,但是看了他的诗后很被触动。他的诗不像诗,就是大白话,但是可以打动你。所以从本质而言,我觉得卡佛是一个诗人,否则不会这样对待生活。他的生活不如意,说老实话比我们的打工者混得还惨。但是他有这样文学的追求,这种反差我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小二(翻译家):

空缺比满更有诱惑力

知道卡佛是从一本苏童编的《一生的文学珍藏:影响我的20篇小说》开始的。当时读了这本书后,其他的都没什么印象了,只对里面主万先生翻译的《马辔头》念念不忘。我就觉得这小说写得真好,又说不出哪里好。后来我跑到图书馆把卡佛的书都借了出来,越看越觉得好。翻译卡佛小说时,我尽量不把隐藏的意思翻出来,因为这样就剥夺了别人意会后能会心一笑的机会。为什么大家会喜欢卡佛?我总觉得喜欢卡佛的读者很聪明,这有点像智力游戏,他没写出来的东西,大家要去猜谜,然后才会有会心一笑的愉悦,领会作者的意思。往往空缺比满更有诱惑力,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补充,读者也有了更大的空间。

苗炜

翻译是向自己喜欢的作家致敬

2007年底2008年初时,杂志要做一个选题《互联网上的翻译家》,当时网上有很多人不计报酬地翻译各种东西,比如字幕组什么的。这时我发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小组,有人在翻译小说,比如小二翻译卡佛,是一个专门的小组,后来到上海来采访他,做了个专题。现在可以通过互联网轻松地学到很多东西。这个东西出来后,就有人来找小二翻译东西。现在自发翻译的越来越多了,质量有高有低。不论翻译质量,但是这个风气挺好。以前有人说翻译是向自己喜欢的作家致敬,我觉得有了互联网,有了各种渠道看到好的翻译小说,也有了各种各样致敬的方式。

王安忆

从写作者的角度看待卡佛

卡佛粗看没有看出好处。他太微妙。为什么在美国那么红?这可能和美国民族性格中的简单有关。给他一点点微妙的诱惑,就会很兴奋地被接受,激起很多的诠释。我很早就有卡佛的一本书,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可惜当时没看。错过卡佛。那时看的话,会有和今天不一样的体会。那时的中国文学都是实打实的,这时出来一点微妙的东西,会很有诱惑力。错过了这样的时机,到今天满街都是微妙的东西,说话有头无尾,充满暗示,这个时候看卡佛就很不过瘾,他作品也偏少了。我还是更喜欢塞林格的短篇。《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这篇小说有意思,两对夫妻,主要是梅尔和特芮,其实这两个人爱情观不一样,都是倾向于第一次的爱情。一种爱情是强烈的接触,是死缠烂打,另一种爱情是知道你在那里就可以的。

孙甘露

卡佛的瞬间

我大概十几年前就开始断断续续地看卡佛的小说,通常人们谈小说喜欢从技术层面上说,这个作家当然是技术非常好的作家。人们描述卡佛时,总是说他有特别的方式,把东西隐藏在文字之后,这个是不错的,但是,其实一个作家写作时,最初冲动的部分不是这个,让他持续写作的冲动,其实是他对世界感知的方式,每个人捕捉到的层面是不一样的。卡佛的小说,如果换普鲁斯特来写,可以完全是另外一种写法。《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中的两对夫妻,他们聊天说的话,主题很简单,就是那两口子,梅尔和特芮,特芮前男友很爱她,但是梅尔就是不承认。言不及义,环顾左右,所有这些瞬间都是有这样的作用,有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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