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批评家 | 李洁非:九十年代批评家
创作与批评,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轴。文学创作的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繁荣,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文学批评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坛》推出“今日批评家”栏目,至今已推介百余名批评家。不同个性的批评家以其敏锐犀利、才情思力、灵动丰盈言说着“我的批评观”,上百篇文章累积形成了一种敏感鲜活、富有生气才情的批评文风。
现在中国作家网将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与大家分享,敬请关注。
李洁非(拍摄时间:1997年)
1960年生于合肥市,1982年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先后就职于《瞭望》杂志和《文艺研究》编辑部,1987年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工作,现为该所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1979年发表第一篇文艺评论。历年来出版各类专著、文集近三十部。获有首届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等奖项。
九十年代批评家
李洁非
九十年代批评家一般很忙碌,资深批评家或风头正健批评家尤其忙碌。他们频繁接到作品讨论会请柬而后出席之(其中最孚人望者也许会在一天之内辗转于两个以上的会场),其实若说他们都非常热衷于此也并不真实,但在努力推辞后,事实证明他们是上述一类场合中所不可缺少的。
九十年代批评家工作勤奋,效率似也普遍较高。时下作家多如牛毛,出版社、刊物竞争极为激烈,且加上物利诱导、广泛“换笔”而使从写作到出版(发表)周期急遽缩短,总之,作品的量较诸以往在成十倍、十数倍地增长(尤以长篇小说为甚),它们多半是要送到批评家们的青眼底下邀其盼顾的,而批评家则在人员非但不曾增加反倒因各种原因而一天天减少的情况下,对如此繁重的阅读应付裕如,且以会议发言或书评等形式给予作家、出版方以满意的答复,可见他们工作之勤奋,以及效率的惊人提高。
九十年代批评家在文坛的权重,若跟五六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比恐怕是削弱了很多,他们不再一言九鼎、颐指气使,像施恩对武松那样打作家的杀威棒。不过,他们究竟还有一些用武之地,比如参加评奖委员会,以投票方式创造文学史(尽管不是每个人都承认这样创造出来的文学史,但终究还是有不少大小作家竭诚地挤进行列之中),又比如搞命名仪式、揭竿仪式或排座次仪式,宣布某种激流某种流派的诞生并委任若干作家为其马军头领、步军头领,自己则充教主,也是愿打愿挨的无害游戏。
九十年代批评家与人为善、心慈手软、温柔娴淑,颇能体恤作家创作之艰,故而多言其成功,鲜摘其败笔。偶然亦有不肯宽容或性喜寻衅者,认准一二位头面作家发难,倒也生出几桩公案,充作文坛内外谈资。
九十年代批评家心理有些不平衡。一则文坛功利色调愈重,作家拿批评家当敲门砖的行径不单日益普遍,且较以往更不加以掩饰,一旦达到目的就将批评家一脚踢开,令批评家失落、切齿。二则批评家在名利两方面与作家的差距都在不断而迅速地拉大,为人做嫁衣裳之叹遍及评坛。
九十年代批评家四面受敌——作家们交头接耳、窃笑不已地彼此调侃:批评家的看法对你有意义吗?一向自称“幕后英雄”的编辑家也公然提出挑战:批评家无所作为,我等不得不取而代之了。
九十年代批评家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动辄神聊全球性命题。
九十年代批评家不忌空谈,脱离实际并非缺点,反之竟是时髦。
九十年代批评家有些在“中心”品尝“边缘”滋味,有些在“边缘”演绎“中心”主旋律。
九十年代批评家有的“缺席”,有的“失语”。
九十年代批评家后继有些乏人。
九十年代批评家顾不上思考批评观。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1998年第6期
徐 坤
我并不知道,接受了描摹这个人的任务,就等于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无形的难题。最初,我并不知道这些。只有当我无数次的揣摩和试验都失败以后,当我用了许多词和句子,将它们反复衡量词性和长短,将它们频繁地、颠来倒去地排列组合,最终仍不能表现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后,我才知道我当初的因友情和心仪而对这项任务的欣然接受,是多么的轻率和冒失!
在多次的努力失败以后,我决定放弃那些没用的动词,那些无所事事的代词、名词,那些装腔作势不知所云的形容词,以及那些拗口的令人喘不上气来的长句子,和短促的像咳嗽和打喷嚏一样的短句子,一切语言和文学的努力都被我沮丧地决定放弃。现在,一切都回复到了起点上,面前展现的,又是一张纯洁如玉的白纸,光溜溜的。
于是,静夜里,慢慢回想着,作为一种气韵的表象,一边用线条在纸的平面上缓缓游走,划动。当一种脉象不很逼真地从纸上浮凸出来时,当线条一根一根丝一般柔软地从指尖上往外抽拽,心里不禁充满了在过去的手稿时代才有的莫大的宁静愉悦与欣慰。不由得就在心里说:好了,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荒水洁非,这就是了。
在电脑时代,采用这种人工手绘方式,别人看到的,是一种语言技术上黔驴技穷的笨拙,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不啻于一种时间和体力上的莫大奢侈。手绘总共花了七天时间,大概就是上帝最初创世的时间那么长。此间的凭借是微妙的感觉、碎片似的记忆,以及荒水的文字中所透露出来的气息。跟洁非所说过的话,远没有读到过的他的文字多。通常情况是:我的口无遮拦遇到他的出言谨慎,就像风扑上了一堵墙。以后就放弃了交谈的努力,见面打招呼时,总是用汉语中最白痴的那几个字,如“你好”“来啦”“再见”等。几年来说下的话,攒起来的长度不超过一个短篇小说。
可能得用《庄子》来为他的形象作注解。只能是这样,非如此不可。唯有那些古典的文字才可以成为荒水洁非的最好注脚。
曰:《真人》:
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曰:《纯粹》:
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恢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曰:《随意》: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曰:《神游》: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
荒水洁非,这就是了。
(徐坤,时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