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孤鸿影——《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独居在家的日子里,喜欢夜晚出去走走,昨夜也如此。
已是深夜,一些店铺早已关门。街路上行人很是稀少,可浴着晚风,观着夜景的我,并不感到孤独。我的兴致本就是闲游,又怎会孤独?
行进到柳影路边,看着掩映在枝叶间的楼宇,我心旷然。
缓缓地,抬起头来,远眺,竟见一轮圆月挂在天边,皎洁,明亮。夜色在月光的照耀下,如水洗一般,空明、澄澈。
不由得想起了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写的文字: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写此文时的苏轼,居黄州已有四年了,所以,此文虽是被贬,但文中所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是赏月的欣喜,漫步的愉悦,苏轼把这贬谪的生活过得充满了闲情逸趣。
而初到黄州时的苏轼,心情可不是这样。
那时的他,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乌台诗案”,出狱后,又被贬黄州,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团练副使,才华不能施展,志向难以实现,心境自然凄凉。
苏轼是一个喜欢交友的人,一生朋友无数。此时,身在偏僻的黄州,寂寞孤独感如潮水一般涌来,每天都侵袭着他的大脑。
他想得到朋友的安慰,他想得到亲友的关心,可是,“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于是,他主动给亲友写信,用他那美轮美奂的“苏体”写信。可是,所写的一封封信笺,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一点回音。
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是一个人在黄州行走,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他是苏轼。苏轼混迹在樵夫、渔夫之间,有时候还会被喝醉酒的醉汉推搡,谩骂。
此时的苏轼,内心怎能不痛苦,怎能不悲伤。
来到黄州后的苏轼,暂时寄居在定慧院,家眷未至,友朋无音,苏轼只能白日睡觉,夜晚独游。独游的目的,是聊遣寂寞,可这寂寞之情,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独,又岂是轻易能排解的 ?
但,苏轼毕竟是苏轼,终于,在一个夜晚,孤孑的苏轼用它那惊人的笔,写出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以一种极美的意境,道尽了内心的寂寞,用文字实现了精神的突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此时,夜已深,人已静,梧桐稀疏的枝叶,在晚风中飒飒地响着。透过梧桐稀疏的枝叶,苏轼远远地看着挂在天空中的那一弯月,这月,如钩,刺得人心痛。人说一切景语如情语,月之缺,桐之疏,皆是因为苏轼的心之寂寞。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幽人,不是别人,恰恰是苏轼自己呀!月不一定寂寞,梧桐不一定寂寞,而人,一定是寂寞的。他独自徘徊,独自徘徊在定慧院,似一抹孤鸿,缥缈而又寂寥。低下头来,看着月下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未来如何,他也不知道路在何方。于是,愈发地惆怅,愈发地孤独。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想着“乌台诗案”的前前后后,真是一场梦啊!这梦,足够惊魂,足够惊惧,令他不想回忆,可却时时地引起他的回忆。这回忆,成了它的梦魇,使他惊醒在夜半。他常常想,“我有何罪?竟至如此?”他不禁想起了弟弟的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是如此吗?难道名高也是罪?
苏轼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对人心不设防,又不会害人,他不知道,在波谲云诡的人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名高,在一些人的心中,真的是罪!
“拣尽寒枝不肯栖”,他觉得,自己愈发像一只孤鸿了。在这苍茫的天地间,他是孤独的,他是寂寞的。可即使孤独,即使寂寞,他也不会向这冷冷的世界,冷冷的风雨低头。
当时的北宋,不管是保守派,还是改革派,都希望苏轼站在自己的阵营。可苏轼知道,他不属于哪一派,不属于哪一个阵营,他只属于大宋,这个让他爱,又让他恨的大宋。
他如果委屈自己,相时而动,他的生活会很滋润的。毕竟,不管是保守派的司马光,还是改革派的王安石,都是很器重他的。可他在人格上不会委屈自己,因为,他是苏轼!
“寂寞沙洲冷”,那么,就寂寞吧!就孤独吧!我宁可像孤鸿,栖身在冷冷的沙洲上,在黄州,过属于我苏轼的生活,即使贫穷,即使寂寞,即使孤独,又如何?
真是喜欢“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两句,这两句有文人的孤高自许,有文人的脱俗傲岸。自此,苏轼不再拘囿于内心的孤独,而是学会了欣赏孤独,在思想上得到了升华。
精神境界的提升,使苏轼文字的境界也得以提升,悄悄地,那首响彻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已在前方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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