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37章）

当马车载着王维抵达紫微城应天门下时，李猪儿并未直接领着王维走进乾阳殿，而是让人找了一件干净的半新不旧的圆领袍，让王维净面更衣。

王维其实有意以蓬头垢面形象示人，希望让安禄山见了他后，对他心生厌恶，避而远之。不料李猪儿果然伶俐，竟自作主张让他净面更衣。

面对盛着满满一盆清水的铜盆，王维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只好接过李猪儿递来的葛巾，覆在脸上，从上到下简单擦拭了一遍。

待王维换上青色圆领袍后，李猪儿惊喜地看到，虽然王维比当年清瘦憔悴了不少，但他身上那股特有的高华气度又回来了！特别是他从容不迫的目光，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超凡出尘。仿佛能入他眼的，绝不是眼前这些凡夫俗事，而是别有一番意境。

“李公公，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吧！”田乾真知道安禄山的性子，怕他等得不耐，提醒李猪儿道。

“好，咱们这便进去。”李猪儿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心知出来办这份差事确实有一会工夫了，看王维腿上有伤，便让王维坐上宫里的肩舆。他们三人穿过应天门，再走上一段路，便见到前面的匾额上有三个鎏金篆字——乾元门。过了乾元门，就到乾阳殿了。

虽然王维事先设想了和安禄山见面时的种种场景，但当他跨进乾阳殿，一眼看到安禄山正懒懒地斜靠在龙椅上，手中抱着一把镶玉螺钿紫檀琵琶细细把玩时，不由愣在了原地。这不是他前几天在长安城头弹奏的琵琶么？难不成被田乾真缴获后就直接送到了安禄山手上？安禄山怎会对这把琵琶感兴趣？

“皇上，末将将王维带来了。”田乾真似乎也有点意外，不知安禄山此时把玩琵琶有何用意。

安禄山缓缓抬起头来，盯着王维看了很久，忽然“哈”的一声大笑了起来：“这把琵琶，总算物归原主了！”

安禄山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王维心头愈发疑惑。

这把琵琶分明就是玉真公主送给他的礼物。别的或许可能看错，但这把琵琶万万不会看错。因为，世上很少有一把琵琶会镶嵌如此名贵的羊脂玉！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块羊脂玉，玉真公主才会如此珍重地送他。羊脂玉不正暗和了她的名字么？她想让他看到琵琶时就会想到琵琶的旧主。

然而，安禄山却说这把琵琶“总算物归原主了”，言下之意，指安禄山才是这把琵琶的主人么？不知他话里话外有何深意？究竟想要暗示什么？透露什么？

王维比安禄山年长两岁，一番低头暗忖后，无意讨好安禄山，并未按君臣相见的礼数行礼，而只是站在原地抱了抱拳，并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意思是自己无法说话。

看到王维虽已沦为阶下囚却依然和当年一样态度高冷，安禄山心头的一股怒火便“腾”地蹿了上来。田乾真见势不妙，忙上前一步，将王维死命按在地上，大声呵斥道：“还不快拜见皇上，休得无礼！”

王维被田乾真按着向安禄山行了跪拜礼，安禄山这才稍稍平息了怒火，缓缓坐直身子，摸着比当年愈发庞大了许多的肚子，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你不仅精通音律，还深谙兵法嘛！先是空城计，再是苦肉计，不知下一次是不是要用金蝉脱壳之计，一走了之？哈哈哈……”

安禄山本就容易气喘，大笑之下，一口气上不来，不由大声咳了起来。李猪儿见状，忙上前替他又是捶背，又是递水，安禄山不耐烦地推开了李猪儿，瞪着虽跪在眼前却面无表情的王维，气势汹汹道：“王维，你给我听着，若不是看在你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份上，老子早就让阿浩（田乾真的小名）将你大卸八块了，还轮得到你站在朕的面前么？看在这把琵琶的份上，从今往后，只要你一心向朕，乖乖听朕的话，朕保你平安老死。否则，朕的刀子可是从来都不认人的！”

王维依旧低着头，一脸淡定。仿佛安禄山大笑也好，怒喝也罢，都是安禄山自己的事，和他无关。田乾真大急，忙从背后狠狠踢了王维一脚，说：“还不快快谢过皇上饶命之恩！”

王维本就胸口疼痛，如今被田乾真从背后一踢，只觉得从前胸到后背都钻心的痛，喉咙里似乎有一股热流直往上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原来竟是一大口发黑的鲜血！

李猪儿见状，担心王维当场死在朝堂上，心中有些不忍，忙哄安禄山开心道：“皇上，您今天招王乐师来，不是想听他弹奏琵琶么？若是将他这样打死了，还如何弹得了琵琶？您说是也不是？”

田乾真心思急转，怕安禄山觉得李猪儿言之有理，从而怪罪自己踢得太猛，便急急辩解道：“还是李公公想得周到，末将眼里最容不得对皇上不敬之人，方才一不小心，下手倒是猛了些。”

安禄山看了看李猪儿和田乾真，又看了看王维吐在地上的一滩鲜血，心头的怒火渐渐平息下去，身子往后一靠，看着田乾真和李猪儿懒懒道：“说起来，这把琵琶可是朕当年的心头好。偏偏723年七月初一那天到大慈恩寺玩杂耍，好巧不巧，竟被那劳什子的玉真公主看上了！这才忍痛割爱，送给了公主。不过，老天有眼，这不又回到朕的手里了！看来，这把琵琶注定是朕的，谁都别想拿走！”

“就是就是，皇上可是大燕天子，当然是老天特别眷顾的人呐！”田乾真忙趁势逢迎道。

王维原本痛得直不起身子，但听了安禄山这番话，却一时忘了身上的痛！

算起来，玉真公主送他琵琶的日子，刚好是在723年七月初一之后不久。那时，他和璎珞喜得莲儿，公主以祝贺他喜得爱女为由，千里迢迢，差人将这把琵琶从长安送到了济州。不承想，这把琵琶原来竟是安禄山送给玉真公主的。安禄山方才说的“这把琵琶总算物归原主了”，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从安禄山到玉真公主，从玉真公主到王维，这人和人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缘分？

他和玉真公主之间，当然是一段善缘；他和安禄山之间，无疑是一段孽缘！

此时此刻，不知玉真公主身在何方？不知她是否知道了他的下落？不知她是否会为他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王维捂住胸口，身子一点一点矮了下去，在失去最后的知觉之前，他只听到李猪儿在不远处大声惊呼：“王乐师不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