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弹 |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张鉴庭
小编在戏曲当中,除了越剧,比较偏爱评弹。【所以这里“戏曲”的“曲”,当“曲艺”解:)】
然而评弹源远流长,根深叶茂,对于凡事不求甚解的小编来说,实在有点不可负担。来来回回,我仅能选取其中一瓢饮,就算这一瓢,也是听得说,了解得少。我的讲述是面对入门者的,如果有错,请老听客指出。

对于评弹的记忆,来自非常早的时期。小时候家家户户还有牵线的喇叭,一拉线,全城播送。那时节每天傍晚5:00-6:00,总固定有一回长篇评弹。外婆酷爱这档节目,每天不拉,我半懂不懂的,也跟着她听了很多。要叫我叙述个头头是道,那是不可能的,长大后和听客偶然谈起,说有部什么什么书,我即恍然:啊,在外婆那里听过的!
虽说没有全面的认识,多少也建立了一些对评弹权威人物的认知。这些认知往往伴随一些靠谱或者不靠谱的八卦,张鉴庭就是其中一位。少经挫折,七闯上海滩,然而,一旦立足,“不听老张,未听评弹”,简直了,武林绝代高手的风范跃然而出。
评弹家大业大,好多名家都出自“世家”,但张鉴庭并不如是。他来自于一个颇为漂泊流浪的家庭,自小以沿途唱卖为业,主要是跟着舅父唱“宣卷”,什么叫“宣卷”呢,我们看《玉蜻蜓》,那里面志贞一句念经似的唱完了就会接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这个就叫宣卷,其实我们也可以认为那是像小歌板一样的形式,都是沿门唱开篇,所不同的是小歌板很快得到了改善发展。宣卷呢,只作为一种固定曲调被编入了多家戏曲,有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除了固定的“南无阿弥陀佛”结尾,貌似我们常常能听到的”昂里昂“,”呤里呤“的结尾,都来自宣卷。
除了宣卷,张鉴庭还有学习绍兴大班、滑稽戏、髦儿戏班——应该是以坤角为主的戏班,多以京剧、绍剧当地戏曲为主,17岁以后才固定演唱评弹。他一直在浙江、江苏一带飘荡,因此,这多少也表现出当时地方曲艺、戏曲表现形式的变迁,人才总是哪里兴旺就朝着哪个方向去,各种表演形式尝试下来,客观地讲,可能就因为评弹最能招徕观众,形成了固定的场子和圈子,也就最能解决生计的问题,甚而至于可以进一步实现扬名立万、安营扎寨(唔?)的远大理想。——早期越剧演员的发展模式我认为大致也是这样的,尹桂芳的大华舞台并不是以绍兴文戏为主,相反频繁学习和演出绍兴大班、京戏以及武林调等当地比较常见的各种戏曲形式,由于这些戏曲都属于近亲,彼此间其实非常相像(绍兴一带的京戏我怀疑她们都不会讲京话~主要是学习功底,由正规京戏班淘汰下来的 老师傅担任教习),但这些古老的戏曲形式坤角的生存空间不大,于是,以坤角为主、演唱形式也逐渐得到固定发展的的笃班应运而生,特别受到当地观众喜爱,导致一班早期的女孩子都自然而然以的绍兴文戏为业了。
张鉴庭所会的功课这样杂,而且正式学习评弹的时间也比较晚,这导致他的书风不一定很正规,成熟后他的风格比较偏向非江南主流的劲健苍凉,也可见一斑。
当时的评弹有很多码头,苏州这边的圈子是公认源出正宗,但真正要打开局面,除非在上海码头立足。【上海码头不仅对评弹重要,对于其他戏曲一样重要,京剧大家必须要经历闯上海、汉口等码头的考验,而像早期的评剧皇后白玉霜,映证名角便孤身来闯上海;此外黄梅戏由于三部电影超受欢迎,但始终没法打开上海码头,这算是黄梅戏最头痛的一个问题了。】
这才有了老张七进七出,决不言败,终于打进上海滩,打入七煞档~唔,据说后面还有四响档,再后来是进入上海评弹团的首批18位演员之一。正式在上海打开局面,当年已经30岁了,对于戏曲而言,这个年龄似乎太大了,对于曲艺恐怕也算得上大器晚成。然而厚积薄发,洋洋汤汤,一发而不可收拾。
老张到底有多红?有那么一两个小故事……
评弹会书,一档档演员顺序登场,由于时间很长,轮到最后一档的送客书,通常要到午夜时分。听客的热情被睡意和倦意打跑,往往在这一档书里抽签最多,等不到最后。因此很多名家并不愿意担任最后一档,相传只有张鉴庭张鉴国双档,他们在做送客书的时候,场子里绝对没有抽签现象。当时的场子是一场接一场赶的,并不在那里等着一场结束,这一场完赶那一场,老张开一辆奥斯汀小汽车,张鉴国开摩托车,嘟嘟嘟横冲直撞,真是意气飞扬的人生……
1958以后,老爷子不知道啥原因,评上了”右派“,照理不能再亮相。【估计是嘴太畅,评弹演员上天入地全靠一张嘴,场上说多了,场下有疏漏。】但之后三年大家都知道是如何困难的时候了,戏曲在上海一直超级繁荣的,到这个时候也不行了,没有观众。当时戏曲还以自力更生为主,为了做好营业可谓殚精竭虑,发生过诸如京昆领导痛心疾首”你们是国宝啊,还不如人家越剧小妹妹”,以及要求童芷苓重上《纺棉花》等花边儿。评弹这边呢,就让老张上场,只不过,他的名字不可以登,牌子上写“张鉴国双档”,包括去香港演出,都是这样的。
——我一直说历史是很容易被人遗忘的。最早看到Y不能挂名,是来自于老听客的疑惑,他对于一些书目、名家了若指掌,但在Y是否能挂名这里,他记不清了,只说没能找到当时的报刊来证实。不过我后来陆续看到陈希安自述、蒋云仙自述,不约而同都提到了“张鉴国双档”和“姚单档”(姚荫梅,也是上评18人之一,蒋云仙老师),可见这个不是老听客的印象了,他们亲历者更清楚一点。
但老张当时只能说现代书。而且我个人琢磨出来的看法,老张似乎只能说进步的群众,落后的群众,广泛的群众,他好像不能说革命者,——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印象,因为听了老张无数的钟老太、张木匠留下的印象,但我听的也仅属于沧海一粟,可能以偏概全。观众不干了,他们非常想听老张说老书。有一回老张说完书,就把老张堵台上了,群情激愤的要求老张说老书。老张抵死不开口。后来他弟弟张鉴国出来解围,唱了一段《莺莺拜月》这才勉强安慰了汹涌情绪。
老张对这一段记忆刻骨铭心。80后他讲《闹严府》,严兰贞打灯彩以后找到了老公,就出来认错。他说:严兰贞低着头,挪着步,态度非常之好,听取教训——就像当年戴上了Y派帽子。噱头信手拈来,台底下哄然大笑,这是所谓“生活的智慧”。
老张摘帽了,特别快活,和绝大多数真正有情操的艺术家那样,他心里书艺为主,少念块垒,向前看,不过多回顾。有一次,他和张鉴国上倒数第二档(当时没有又长又晚的“送客书”之说了),快乐的说:我现在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我今年七十多了,还能说很久呢!【不是原话,原话我不记得了,那档节目我找不到了,应该是83年迎春团拜节目,也就不在这里放了。】第二年就去世了。
正是:感慨沧桑眼前事,雍门琴罢不胜悲。
《天香·烟络横林》
宋:贺铸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骎骎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我一直感到很惊异,从而很痴迷,有时候一种声音,竟然可以表现出历史的温度,可以摩拟出历史的回音。张鉴庭演唱豪放,苍劲,他盛年时的这段《迷功名》,完全体现了这种风格。这段唱表现出了人生之苍凉,但又有大河般开阔和无尽深远。听得人笑中带泪,让人凄楚,让人悲慨,更让人悬想无穷。
贺铸词的上半阙仿佛就是《迷功名》主人公陈平的写照,而下半阙浑若代笔张鉴庭本人。
【附1:迷功名我放了两遍,因为怕太后面了,大家没耐心听了。这段张鉴庭、张鉴国双档的非常著名,且有录像,但张维桢伴奏这段,张鉴庭时当盛年,唱得太好了,有一种深远的回响,哪怕后来声音更苍老一点,这味道更古朴一点,但我还是更愿意听这段。如果真有被这段入门的,有想看全折录像的,我可以放出来的。……为什么现在不放出来……这不我懒么……整理这么多已经很累了^_^】
【附2:暴落难唱词——各地人来闯上海滩,这段很有“江苏联盟”的味道,各地各特色哈哈哈哈哈】
繁华富地上海滩,该家当个朋友多得交交关。
俚笃该仔家当恁写意,汽车格去,汽车格来,
住宅洋房有十几间,小花园面浪拿青草摊。
不过穷人多得无其数,才想到上海来发洋财。
倒说弄弄憋脚勒浪暴落难。
浦东人暴落难,卖卖黄瓜落苏搭鸡毛菜。
俚笃家子婆弄头弄脑一声喊。”长锭要伐长锭。”
南京人暴落难,蹲拉马路边浪,摆一付清真教门个牛肉摊。
句容人暴落难,蹲拉混堂里扦脚带擦背。”钎脚”
常州人暴落难,蹲拉城隍庙里摆一付酒酿摊,
“藕家个酒酿好老喂。”
无锡人暴落难,挑一付油豆腐线粉担,
苏州人暴落难,蹲拉书场里,卖卖五香豆
黄连头勒甘草梅,俚笃家子婆,
等到十二点敲过噶一眼眼,蹲拉汇乐里门前见人喊,
“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
十伢湖州人暴落难,卖卖麻酥糖勒大头菜,
俚笃家子婆十二月里到上海,搭别人家拿丝棉翻。
绍兴人暴落难,蹲拉城隍庙里背仔一只篮,
“兰花要伐要兰花。”到下晚昼,弄头弄脑收收纸锭灰。
江北人,暴落难,一到上海滩,
先拿个黄包车子拉,上海个拉车子交关难,
红灯要停,绿灯好拉过来,还有大转弯搭小转弯,
倷大转弯倘然拉仔小转弯,
辣里个妈妈,今朝安南巡捕挢照会,
俚笃家主婆卖卖向日葵。
常熟人暴落难,马路边上背仔一只篮,
"豆先生能跑沟来,老板娘能来么哉"
阿要卖马桶豁洗搭水磨筷。
甘露、荡口人暴落难,大清老早拿把铁车子来推,
蹲拉弄堂口头一声喊,"喔哎"三层楼上快点拎下来。
落难个朋友叫无其数,我一时浪唱不尽许多暴落难,请听众原谅一眼眼。
【报告:我答应了一位朋友把尹桂芳节奏正常的《西厢记》录音找出来,反正找也是一样要找,我打算找出来同时做一期的。然而……这一答应了有多久了,我都不愿意想了:)这次放张庭庭是由于有所感,下次,下次我一定就放《西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