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南音传承特点分析(二)| 陈燕婷

导读
作者:陈燕婷   中国艺术研究院   研究员
本文为2019 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新中国器乐乐种传承发展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9ZD16.
发表于《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2020 年第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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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传承广度有余深度不足

在王今生等人长达几十年的持续努力下,南音逐渐走出低谷,日益繁荣。但是,南音在日新月异的蓬勃发展中,很多问题、矛盾逐一显现。其中,笔者认为最核心的问题是南音传承缺乏深度,流于表面。
南音传承的广度可说是史无前例。随着南音进课堂的推广,很多中小学生积极主动地接受了南音教育。据陈日升统计,累计约有20万孩子参与。这20万人中,有少数脱颖而出,作为佼佼者参与南音比赛。然而,即使是这些佼佼者,也多数仅学习到一定阶段,凭借自身良好的音乐条件,硬抠一两首参赛乐曲,赢得比赛获得升学利好奖励后便在南音界销声匿迹。少部分坚持学习并以南音为专业考入高校的学生,毕业后分配到中小学,每年面对新的学生群体日复一日重复教授同样的几首乐曲。另外,南音会唱虽然轮番上演,一场接一场,声势越来越浩大,但演唱演奏曲目大同小异,基本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那几十首“面前曲”。所谓的“面前曲”就是广为传唱的曲目。南音数千首曲目必然有难易之分,也有流行与不流行之分。那些相对简单易唱的曲目中,相对受人喜爱的曲目被不断传唱,就成为了“面前曲”。对中小学生来说,能学会几首曲子已属不易。对于其他还想在南音领域持续发展的人来说,学会那些“面前曲”也已足够胜任各种场合:教学、会唱、演出。
而传统南音人评价一个人南音水平高低的主要标准就是“饱腹”与否。“饱腹”指的是会的南音曲子非常多。南音曲目众多,有着“诗山曲海无底稿”之称,包括“指套”50套共147首曲子、“大谱”15套近百首以及“散曲”数千首。传统南音人很少谈论某人演奏演唱技巧如何高超,但是很推崇那些曲目渊博的人士,以数量论英雄。
在实地采访中,老先生们往往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述那些“饱腹”者如何在各种场面中出尽风头,进而声名远扬。高铭网(1892—1958),晋江安海镇高厝围人,因在海内外培养出了诸多高徒,被南音界人士尊为一代宗师。1925年,素有“南音之乡”称号的同安东园对外公开招聘南音先生,要求苛刻,许多南音高手前来应聘都失败而归。当时高铭网已有一定名气,于是,东园弦友邀他前来应试。应试当日人山人海,高铭网任考不倒,无论考官要求演奏哪首乐曲他都能信手拈来,从此名声大振。一代名师黄守万(1907—1994)是高铭网的学生,年轻时即开馆授课,许多人不服气,向他发出邀请,列出12套指,约定时间地点合奏。黄守万准时赴约,对方故意刁难他,提出合奏另12套指,没想到黄守万仍然胸有成竹,熟练演奏。为了让他分心,有人故意在他演奏时跟他说话,但是黄守万一点不受影响,边聊天边演奏,最后大家心服口服。
另外,“饱腹”者可以在南音传统的“整弦排场”、“拼馆”等活动中大显身手。“整弦排场”又称“排门头”,是正式的南音会唱活动,因要按照规定的“门头”演唱得名。主办方事先规定两个以上的“门头”,例如【倍工】和【相思引】。这些“门头”都拥有若干乐曲,演唱必须在这些门头所属的乐曲中进行,先唱【倍工】类乐曲,不得重复同一首曲子,唱到没曲可唱时,需要唱一首前半首为【倍工】后半首为【相思引】的“过支曲”衔接前后两个门头,之后才能接唱【相思引】门头乐曲。“整弦排场”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和灵活性,任何人,只要还有别人没唱过的曲子可唱,随时可以上台接唱。老先生曾谈及某次“整弦排场”活动时,某一个门头的乐曲唱到大家都觉得没曲可唱时,专门负责演唱“过支曲”的“支头”正想上台,不料来了一个外地人,上台接唱了一首生僻乐曲,令众人佩服不已。“拼馆”活动更是饱腹者胜。“拼馆”双方想要一比高下,规则就是轮流唱曲,可以随意转换门头,但是转换时同样需要唱“过支曲”,当某一方接唱不下去时输赢立现。
显然,只会“面前曲”的人是不够“饱腹”的。当所有人会的曲子大同小异,而且每个门头会的曲子有限时,“整弦排场”、“拼馆”等传统乐事自然无法举办。
很多南音人在“饱腹”的道路上停滞不前,还因为他们的兴趣转向了创新。作为世界级非遗,南音成为泉州乃至整个福建的一张响当当的名片,很多演出都少不了南音。而南音演奏原本属于爱好者自娱自乐的室内雅集型活动,搬到大舞台面对大众难免水土不服。所以,早些年,普通大众都对偌大舞台上冷冷清清、不紧不慢的南音提不起兴趣。演出遇冷令众人备受打击,于是“南音需要改革创新否则适应不了时代需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其中当然也有来自“官方”的声音,如今许多政府官员似乎更偏好创新,因此,投入大量经费的南音新作不断涌现。而创新主要为舞台服务,以适应舞台为目的,朝着综合艺术的方向发展,将南音与舞蹈、戏剧等结合,加入曲艺、戏曲、交响乐、民乐、流行音乐元素,等等。
此外,泉州地方政府财力有限,组织的南音比赛最高级别就是市级。而全国性音乐协会举办的各级比赛,传统音乐皆无缘参与。很多南音人为了获得更高级别的奖项,加入了曲艺协会,创作南音曲艺作品,参加曲协举办的省赛甚至全国赛,以期在各级比赛中获得好的名次。
因之,一部分南音人热衷于做各种创新,而创新灵感往往来自于南音以外的事物,所以如今的南音以多种面貌、在多个领域出现,如以曲艺形式参加曲艺比赛,加入扮相、肢体表演参加戏曲比赛,以南音歌剧、南音舞台剧、载歌载舞等新形式出现在各种舞台上……因此,人们对深入挖掘传统曲目没有多大兴趣,当代南音已经不再也无法以“饱腹”为主要的评价标准。在众人的合力推动下,南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但却偏离了原有方向。
在官方的努力下,非遗项目获得发展,但却或多或少偏离轨道的现象相当普遍。当然,如果这是一个乐种、一个剧种或其他项目的自然发展过程,那么人们无权干涉。很多提倡创新的人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任何事物都是要随着时代发展变化的,不创新就要被时代所淘汰”。确实,历史上的各个乐种、剧种等,都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正如那句名言“传统是一条河流”。然而,当前背景是,在全球化急速发展的今天,为了保护文化多样性,为了减缓同质化的速度,而提出原样保护的非遗理念。对待非遗和对待一般乐种、剧种,自然应有不同的态度和方法。
放眼看去,全中国的戏曲剧团几乎都引进西洋乐器作为伴奏乐器,使用西方作曲技法为唱腔配伴奏,使用MIDI音乐烘托气氛。很多民间乐团也都或多或少有此倾向。演出舞台往往配上各种现代化的声光电,显得美轮美奂,以吸引观众注意。其结果就是音响效果趋同,原本极富特色的地域风格被中和、淡化。所以,打着保护非遗的口号搞创新,是矛盾根源。笔者不反对创新,南音之类的非遗被作为创新资源值得高兴,但是反对创新者鼓吹自己的创新是对非遗最好的保护。在非遗理念指导下,各级政府纷纷展开非遗保护,但是却经常迷失方向。笔者经常看到,原本应该对非遗进行原样保护的官方单位,为了所谓的“适应时代要求”,为了“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喜欢”,成为创新标杆,乐此不疲地推出种种创新舞台作品。

三、南音未来发展之道

前辈们的种种努力值得肯定,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需要积极面对。在传承与创新方面,官方人员一定要理清思路,搞清方向。创新的事应该交给社会、交给市场,而以保护非遗为目的的官方相关单位则应继续发挥引领作用,以保护文化多样性、保护地域特色为目的,以深挖传统为目标,鼓励非遗传承人学习更多的传统曲目,争取保留更多的传统规则、相关传统文化等。
要做到深挖传统并不难,关键要给予引导,并且持续不断坚持进行。例如,可以每年挑选一些较少传唱的优秀曲目作为中小学南音比赛必唱曲目;南音国际大会唱除了继续让各个南音社团自由选择曲目外,还可以组织若干场难度大些的会唱,按照传统的“整弦排场”方式进行。时间长了,被传唱的南音曲目必然越来越多。舞台南音也可以适当引导。笔者不厌其烦地提及,听众的审美能力和审美水平是可以也需要培养的。通过这些年的努力,大众增进了对南音的了解,舞台遇冷的事件已经鲜有发生,应该趁此时机宣传推广传统南音文化,鼓励南音人深挖传统曲目。
早些年笔者在音乐厅中,确实见过好几回演奏传统南音时,许多人中途离场。2018年11月,中央音乐学院“中国民族民间音乐周”期间,苏统谋带领晋江市南音艺术团排演了一套“五空管弦管过支套曲”,作为闭幕式演出,笔者为导聆人。令我们感动的是,这场按照传统“整弦排场”方式进行的演出,观众从头至尾鸦雀无声、全神贯注,演出结束还有许多人意犹未尽,上台与演员们互动。2019年9月30日及2020年1月5日,泉州市南音艺术家协会发动各南音社团联合举办了二场盛大的“整弦排场弦管古乐会”,首场不间断地唱30多首曲目,长达6个多小时。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好现象,协会正在积极引领南音人复现传统南音乐事。虽然如前所述,“整弦排场”音乐会在苏统谋的组织下在中央音乐学院,以及更早之前在台湾曾上演过,并获得良好效果,但是发动整个泉州市的南音力量共同举办尚属首次。
上述几场“整弦排场”演出仍然与传统南音排场不同,不考验南音人是否“饱腹”,而是事先分配了曲目,分头练习后上台演出。但是,其重要意义在于,南音人走出了深挖传统曲目、恢复传统乐事的关键一步。相信在传承人、协会的坚持和努力下,南音人向“深度”拓展,以“饱腹”为荣的传统之恢复指日可待。而且,上述演出获得的良好社会反应是对“舞台演出必须创新,否则没人看”之类言论的最好回应。
在官方的努力下,南音之类的非遗进入了有史以来知名度最高、最受瞩目的时代,也进入了发展瓶颈期。传承即需要广度也需要深度,新与旧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这些都还需要思路清晰的官方继续引导。
期待更多深挖传统的举措,静待更多能静下心来、愿坐冷板凳的南音人。

①南音传统的正式演出称为“整弦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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