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园爷
园 爷(散文)
·马腾驰
园爷是我二祖父。
把二祖父叫园爷,是因为他们老弟兄们分家后,二祖父从老屋搬到园子去住(老家大张寨人,把空置的庄基地叫园子)。大人们给我们说起二祖父,就有了你园爷,你园爷怎么了怎么了,你园爷当年如何如何。那时,我们也就跟着大人的说法,叫二祖父园爷,直到今天,我们说起他,还是这个叫法。
园爷四方脸,大眼睛,身材魁梧。他有胆有识,人硬气,还画得一手好画,他制作的泥娃娃,在四邻八乡是出了名的。
说园爷有胆有识,人硬气,不是凭空说的,有许多硬梆梆的事例为证。祖父多次给我们讲过,当年土匪来家里抢劫,园爷领着他奋起反击的那个夜晚。祖父还给我们说过,园爷经历过的好多惊心动魄的事。
土匪来家里抢劫,那是解放前,发生在我们家的一件惊天大事。
那是一个夏日的深夜,与平日一样,宁静祥和,只有蛐蛐儿不紧不慢地叫着。坐在院子墙根下,警惕地看着四周房顶,和园爷轮换着值班的祖父,突然看到房顶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他一惊,不好,有土匪了!土匪是从隔壁的空庄子里爬上房顶的!他急忙起身,一把拿过斜靠在墙上的铁杈,快速推门进屋,随身闭上门,大声地叫正在休息的我二祖父:哥,不好了,有土匪了!
睡在箩柜(过去用来筛面粉的柜子)上的二祖父,掂起平放在身旁的铁杈,从箩柜上一跃而下。此时,土匪不断从房顶上跳到院子里,已有一个土匪抢先跟上来,推开祖父刚闭上没来得及关的门。园爷眼疾手快,人还未到跟前,手里锋利的铁杈,刷地一下子已经戳出去,铁杈头上带着的铁环叮里当啷脆响着。那一铁杈,差一点戳到那个土匪的前胸,受惊的土匪猛地一退身,园爷哐当一声闭上门,唰地插上门关子。惊魂未定的祖父快步上前,抱起门上用的腰杠,弟兄俩一人拿一头,立即给门后使上。
土匪看门已上关上,几个人挽着手,一起跑过来合力踏门,踏到第三次,门后的腰杠咣地一声巨响,从门后两边的洞眼里蹦出来。园爷轻轻地走到门后,弯腰侧耳听着,估摸着土匪第四次来踏门的节点。土匪第四次又来踏门,他呼地一下子,把铁杈从门下捅出去,正戳中一个土匪的脚,土匪疼得哇哇大叫。这空儿,圆爷和祖父,把土匪踏飞的门后腰杠,又快速装上。房顶上的土匪,为了震慑屋里的人,揭起瓦片,避开院子里的自己人,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给院子里一阵乱砸。土匪,在坚固的门前,一时没有了法儿。
枪响了!是乱枪在响!进攻更为坚固的前门的土匪,门攻不开,往后退去,从远处对着门,对着空中射击。前屋里的曾祖父和他的孙子——那时还年幼的我大伯,缩在炕角,用床单捂着头,吓得瑟瑟发抖。事后,曾祖父给他的两个儿子说,把我没吓死,乱枪响后,外边是一片红色,槽里的马、骡子和牛受到惊吓,不停地叫着,蹦跳着。
天快亮了,进不了门的土匪慌忙撤走。从此以后,马家两兄弟和土匪较量的经历,被乡人添加了自己的想象,增加了更多的细节,传扬得具有了神奇色彩。
祖父说,哪里是他们传说的那样呀!说不怕土匪,哪是假话!他说,村子里,还有邻村的谁谁谁,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晚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被土匪抢光,一家人全被土匪枪杀。谁谁谁家让土匪抢过,他本人被吊在他家的大椿树上,活活地烧死!
祖父长叹一声,接着说,土匪那天晚上一出现在房顶,我一下子就懵了!坏了,坏了,这下不得了了!看着你园爷拿着铁杈从箩柜上跳下来,扑着去关门,就那一下子,我的胆气跟着壮起来。已和土匪交上手,是死是活,不管,不管了,我弟兄俩没有退路,没有丝毫的退路,只有跟土匪拼到底了!祖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事后多年,我一直说,你园爷人硬扎,那是真正地硬扎,他连想都不想,就直接跟土匪干上了!嗐,那天晚上,如果土匪真的进了门,哪里还有一家人的活路?说真话,你园爷是咱家的功臣!没有他,就没有咱们这个家了!
土匪抢咱家没抢成,没过多长时间,打听到你园爷那些天常去县里,爷端(方言:正午)时要回来,他们就在偏背、很少有人经过的凹底等着。你园爷觉察后,临惊不乱,一次次躲过土匪的暗算。村里人后来知道这事,都说你园爷有神助,是厉害人,不是一般的能行人!祖父说过园爷很多过往之事,听着那些惊险的过程,紧张的我,气都换不过来。
我对圆爷有很多的记忆。记得大队部的广播里,经常叫他到大队去一下。他在解放前当过几年保长,“文革”中,他受过多年的盘问,调查。每次广播叫完,我看到,园爷默不作声地走出家门,朝东,向村外的大队部走去。半天过去,回来后的他,坐在院子里靠墙的凳子上,闭着眼,巴嗒巴嗒地吃着旱烟,吃完旱烟,该忙啥又忙啥。多年盘问,调查,并没有查出园爷有什么问题,相反,却查出,他当年为村人做过不少的好事,善事。
最快乐的时光,是我们跟着园爷做泥娃娃。园爷是乡间有名的画匠,没事了,他还会自己用泥,制作出各种做泥娃娃的模子,在园爷前边房子里的西墙根下,那模子摞了多半人高。
每次制作泥娃娃时,我和两个哥,还有弟弟,乐颠乐颠地把棉花纤维掺搅到泥里去,然后,用力在案子上摔打,增强泥的粘连性。泥里添加棉花纤维,是为了增加拉力,使成型后的泥娃娃不会开裂。园爷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和着泥,他把和好的泥,一把把抓起,放入模子里,然后用力压瓷实,再扣上另一半模子,合严上下两个模子,用力拍打。完后,把两个模子中间缝隙里挤出的泥,用刀刮掉。最后,倒出模子里压制好的泥胎娃娃,等阴干后再上彩。
上彩,用的只有3种颜料:大黄、品红与靛青。只见圆爷在大黄粉末里加一点靓青粉,用画笔蘸着水一搅和,出来的颜色就变成鲜艳夺目的绿色,3种颜料,可以调配出多种要用的颜色。我惊讶极了,不同的颜料一调和,竟然能出现另外一种颜色?奇妙,真是太奇妙了!泥娃娃身上整块的颜色,我们参照园爷画好的泥娃娃样子去描绘涂抹,画眼晴眉毛这些“开眼”的细致活,圆爷眯缝着眼,亲自执笔去画,我们乐呵呵地在一旁看着。
当时,年幼的我们,只觉得那些上彩后的泥娃娃喜庆、漂亮、好看,常常拿着在玩伴们面前显晃,自豪地说,你看,你看,这是我跟着我圆爷做的泥娃娃!你们看美不美?现在想起来,那些乡土气息浓郁,艺术造型独特,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泥娃娃,是难得的民间艺术珍品!
大哥后来能到西安美院上学,二哥和我,也喜爱美术,学着画了多年的画。我后来虽未专注于美术,但学画那些年,园爷给我了最初的美学熏陶,看不见的好处,将会使我受益终生。
每到冬日农闲,园爷会骑上自行车,车后带着一个小木箱,里边装着各种颜色的油漆,到礼泉县北、乾县、淳化、永寿一带,给人画柜子、箱子与梳妆盒等等的东西。记得有一次他出门回来,给我带了一把削铅笔的刀子,那刀子锋利而漂亮。喜爱刀子,我把一根铅笔,一截一截往后削,露出长长的铅笔芯。学校上课,我捏着光铅笔芯写作业,老师看到后说,你这铅笔削得好,削得嫽!我知道,老师在说反话,他的意思是说,我把铅笔芯削得太长了!
年岁太了的圆爷,去世太突然。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日中午,正坐在炕上吃饭的他,猛地一下子不省人事,晚上,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坐在圆爷身旁的祖父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他一定是想起他们兄弟俩昔日的许许多多的事,和土匪对抗的那一幕,祖父肯定是不会忘记的。在一旁的我,看着已去世的园爷,眼泪刷刷地流,在我心目中如英雄一般的圆爷,再也见不上,再也见不上了!
许多年已过去,我们弟兄们时常说起园爷活着时的这事那事。说起园爷画的画,说起他制作的那么多的泥娃娃模子。没有他的一张画留存下来,没有保存下来一个泥娃娃模子,很是可惜。前几年,听别人说,他手里有一幅园爷画的画儿,是一幅上山虎(画中的老虎,上山时回头的形态)。大哥急忙去追问,想出高价买回来,不知对方不想给,还是其它原因,说找不到了,让人很是遗憾。
不管怎么说,圆爷做人的精气神,他那种不畏强暴,敢于挺身而出,大义凛然的非凡气概,给晚辈的我们无形地影响,我们努力地在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不惧怕邪恶,崇尚光明与正义的人,一个对社会能有所贡献,能有所益处的人。
受圆爷的引导与影响,大哥上美院,毕业后一直从事美术创作,当家乡礼泉县美协主席,培养出一百多名美院学生,成就多多。可喜的是侄子马艺昭、侄女马莹从美院与大学美术系毕业,当中学美术教师、从事美术方面的工作。上小学的侄孙女马欣乐学画几年,出手不凡。我们家的美术传承后继有人,让人欣慰。
写下这段文字,我是想让后辈们知道,他们的先祖——我心目中的园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2021年4月26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单个网页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多版本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
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鞋》《我的老父亲》《土布包袱》《姨亲》《那些年,我们过年的滋味》《烧娃》《下锅菜》《锅塌塌》《豆腐脑吔》《坐席》《交公粮》《打铁花》《感念玉米》《背娃》与《背粮》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打铁花》获2019年1月21日《今日头条》“青云计划”奖。
作者的散文集《背馍记》已于春节前出版,该书由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马腾驰和他的散文》。该书已被国家图书馆与多家图书馆收藏。散文集《花本无心自在开》由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生命深处的真情吟唱》,该书即将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
快递‖《背馍记》作者马腾驰签名本快递寄书
马腾驰散文集《背馍记》已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为该书题写书名并作序。全书36万字,由“心有沉香,何惧浮世”、“釆一缕阳光,温暖红尘过往”与“给心留一片宁静的地方”等六辑组成。
散文集《背馍记》,精选了包括作者具有广泛深远影响力的名篇《背馍》在内的86篇散文。
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说:“腾驰的散文,我是喜欢的,醇厚自然而又情深意浓,他的文字里,纯净温馨的气息时时在涌动。他的散文语言朴素大方,不做作,不故作高深,以真切贴心的笔触写他的过往之事,写他的痛切感受与深长情怀。他很多的乡土散文,不仅仅是昔日生活的一个记忆,更是挥之不去常常萦绕于胸间的悠长乡愁,读他的文章,不由人要生发出许多的感慨来。”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院原常务院长白描先生说:“腾驰的每一篇散文都用真情写就,饱含着深切的生命体验,读来格外动人。
“腾驰是近年来陕西很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他书写的乡土题材作品,让一个时代的中国记忆复活,这样的作品是会传世的;而在我心中,他又是分量很重的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