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青卞隐居图》:矛盾的隐士之心,杳不可得的桃花源

1368年,朱元璋灭元建立大明王朝。这一年,“元四家”中最年轻的王蒙刚刚进入花甲之年。此时的王蒙依旧处于自己艺术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与元四家中的其他三人相比,王蒙似乎对官场有一种特别的迷恋,但是,就起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隐居”思想而言,这种对仕途的迷恋反倒显得有些矛盾和冲突。这种矛盾与冲突实则伴随着王蒙的一生。入仕与隐居的冲突矛盾,既成就了王蒙的生命,却也结束了他的生命。

“元四家”之中,倪瓒和吴镇终生不仕,一个享受着天地宇宙的孤寂美好,一个乐在渔父的江湖风波中。黄公望和王蒙在入仕的态度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渴望做官,但是却深受官场排挤。黄公望最终在一场牢狱之灾后彻底放下了入仕的念想,转而致力于自己的绘画艺术;但是王蒙却在隐居于入仕之间徘徊不定着。并最终因为受到胡惟庸案的牵连,于1385年死于大明王朝的监狱中。

王蒙出生在一个“绘画世家”,其外祖父是革新画史的赵孟頫。幼时的王蒙在绘画上直接承袭外公赵孟頫。但是,就王蒙绘画语言的直接特点来说,董源、巨然对王蒙的影响更大,并在此接触上,兼学李成、范宽、郭熙等北宋大师,甚至更远可追溯王维。事实上,赵孟頫并不以山水画见长,特别是王蒙最具代表性的繁密绘画特性,与赵孟頫的大不同,这点可以将王蒙的代表作《青卞隐居图》与赵孟頫的代表作《水村图》、《鹊华秋色图》进行对比看出来。

在元四家之中,倪瓒与王蒙是最具有可比性的两位。当然,他们的可比性不在于相似性上,而在于对比性上。倪瓒的疏简与王蒙的繁密,在形式上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关于倪瓒的风格语言,参考笔者之前的文章《倪瓒<容膝斋图>:且听生命微吟,只傍清水不染尘》。倪瓒的简,是简中有繁,而王蒙的繁,则是繁中有简。对于和自己同时代,只比自己小几岁的王蒙,倪瓒毫不吝赞美之词:“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大概,除了对黄鹤画技的固然欣赏之外,也有一份惺惺相惜。明代董其昌同样对王蒙钦佩有加,直接取了一个和王蒙相同的号“香光居士”。本文将通过王蒙创作于1366年的代表作《青卞隐居图》试做解读,通过作品来走进王蒙和他的山水世界。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

一、《青卞隐居图》:繁线密点的黄鹤山水

《青卞隐居图》是王蒙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其晚期绘画技艺成熟的代表作。王蒙的绘画语言以及形式同样经历过一个试验期,对比《青卞隐居图》和《夏山隐居图》,在线条形式上有着很明显的差别。创作于1354年的《夏山隐居图》基本上依旧是追随着赵氏家法,线条表现为较细。也可以说,早期的王蒙属于集百家之长,但是却没有最终形成自己的绘画语言和形式。但是,随着这种对历代画家,特别是董源、居然等作品的学习以及思考,王蒙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繁密山水”,这种语言形式对后世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明代的沈周以及清代的石涛等大师在山水的表现上直接取法王蒙。《青卞隐居图》便是其繁密山水的代表作品。

《青卞隐居图》描绘的是浙江吴兴附近卞山的精致,卞山居所并不是王蒙的隐居之所,大概是其表兄弟赵麟的居所,后来因为战乱,赵麟离开了此居所。这幅作品的规格非常特殊,如果横着看,倒更适合作为手卷。画家却将此规格用于挂轴形式的作品。这种规格的采用让整个画面结构显得更加紧密,王蒙作品的特色繁密也与此结构有一定的关系。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局部1

王蒙的山水画并不追求形式上的绝对稳定,藉由扭曲的线条,使得画面产生了一种动感,似乎有一种强有力的力量正在山体里面躁动着。《青卞隐居图》所呈现出来的扭曲形式,在画面上呈现出了多个“S”形,画面上方有两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都是一个独立的S形,而整体上又结构成了一个S形。从堪舆学角度看,山体形成了后世所谓之“龙脉”。由此也可见王蒙笔力之强劲。

画面最下方画潭水,山石矗立水中。石头采用湿笔淡墨皴擦,让石头形成了一种蹦胀感。淡墨的表现很好地表现出了水边润石的感觉。画家再画丛树几棵,俊逸的树枝树叶将画面下方的空间填塞的满满的。王蒙的树叶表现并没有采用细笔勾勒填染,而是直接或干或湿或浓或淡直接皴擦点染。以至于在满满当当的空间中显现出与众不同的层次、错落感。这样反倒让空间有了几分流动的气息。整个流动的势能是王蒙在画面中始终在追求的一种无形的形式感。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局部2

画幅下方右侧,画有一人物正持手杖从水岸边离开。我们可以猜想,大概是刚刚已经在这里伫立良久了。此刻正要转身回家。人物的左下方,有一条从山中流淌下来的溪流,溪水汇合到下方的水潭。水流很急,故而画家以粗笔表现线条,塑造出流水的动能。

画面再往上,画扭曲的山脊,山脊上草木丛生。我们看山脊的表现,王蒙结合披麻皴、解索皴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皴法——牛毛皴。在这里,这种新的皴法用来表现山体本身的质感的同时,也强调了山体躁动的势能。解索皴与牛毛皴的交替使用,让山石的表现多了几分变化。此种技法,在这幅作品中处处可见,并且运用得十分精湛。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局部3

山体中间的部分是整幅画作中最为繁密,且最为精彩的部分。由此向上则是另一个世界。在中间部分,画家依旧会画形态可见的树木。这为突出“隐居”之所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外在环境。画面左侧接近中段的位置,有一片留白。这里是山中的水潭,有山中云气、雨水汇合而成。水潭被山石林木围绕着,形成了一个隐秘的世界。这处水潭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得如同仙境灵池。水潭上方,掩映在林木中可见房屋存在。不同于宋代山水画中建筑的宗教意味,王蒙所处的时代,画家们更热衷于表现“隐居”思想。这种思想的产生和特定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

水潭右上侧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山间溪流。这条溪流的存在为水潭的存在提供了一种解释,并且连接着山巅处的瀑流和山脚下的那条溪流。画面在形式细节上实现了统一。这条溪流有两条溪流汇合而成,一左一右两条分别连接着两处,但是最终都归于山巅处的瀑流。左侧的支流将我们引导至一处屋舍处。画面中呈现出三间房屋,居中近处的一间里,画家画一人独坐案旁,似乎是在读书写字。这里的房屋并不够精良,更像是简易的茅草屋。不过,茅草屋的存在却凸显出了一种隐居的生活气息,或者说烟火气。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局部4

画面再向上,便是一个庞大的令人生畏的巨大山体。扭动的山峦彼此交错,浓淡墨的表现让山体似乎有一种迸发的力量在酝酿着。这样的山在现实中显得很不合理。王蒙看范宽的山、郭熙的山,和大自然中的山并没有太大的分别。而王蒙的山,则不是真实世界的山。最高处的山巅,似乎是向左侧倾倒的,而右侧的侧峰因为其挺立的姿态,让整个山巅恢复了一种平衡的美感。两座山峰之间有一条细长的瀑布,这是下面溪流水潭的源头。这部分的山相比下方的景致,多了几层梦幻色彩。笔触也更加奔放洒脱,树的表现直接点染表现。上下两部分,一虚一实,一幻一真,构成了两个世界。人人向往着高处,但高处却未必如我们所想的真实。王蒙或许是深有感触的。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局部5

二、“隐士”王蒙:终结的江南隐士文人传统

1279年,崖山海战,南宋战败,宣告南宋王朝彻底灭亡,取而代之的是蒙古人所建立的元帝国。作为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在中原建立的帝国,一批汉族文人士大夫阶层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他们用避世来宣誓自己对朝廷的抵制,元四家中的倪瓒、吴镇,皆属于有才华,但是却终身不仕。赵孟頫的入仕,在当时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非议。这种非议直到今天依旧存在于一些人的批评当中。

在这种大背景之下,汉族文人选择了逃离,他们选择深山中“林隐”,或者选择湖泊江畔“渔隐”。林隐和渔隐构成了中国隐士文化的两大形态。元四家中的吴镇是渔隐文化的杰出代表,他一生画过许多渔父图,表达了一种“乐在风波”的隐士态度,可参考笔者之前的文章《吴镇<渔父图>:乐在风波的漂泊者,此心安处是吾乡》;而“林隐”的接触代表,则是王蒙。不过,王蒙并不像吴镇那样“隐”得彻底,事实上,王蒙一生都在出仕入仕中徘徊、犹豫、矛盾着。

元王蒙《青卞隐居图》倪瓒、董其昌题款

王蒙不同于元四家中的黄公望、倪瓒、吴镇。作为元四家中最年轻的一位,王蒙由于受到家族的影响,且他并未经历过宋元改朝换代的动乱时期,故而他对入仕并不排斥。不仅不排斥,可以说是用心良苦。在政治上,石守谦评价“王蒙是个亟思有所作为的志士,说他甚至是野心勃勃也不为过……”只是王蒙终究不是那种具有政治才能的人,且生不逢时,恰好赶上了元末政治动乱。江南的动乱迫使王蒙不得不隐居黄鹤山中。当朱元璋推翻元朝建立大明王朝的时候,王蒙又选择了入仕,然而,终究没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并因为胡惟庸案而受到牵连死于狱中。

《青卞隐居图》所表现的是隐士思想,但是通过作品我们却感受到的是一种躁动不安以及矛盾的心态。这种心态体现在绘画中就是独属于王蒙的“繁线密点”技法。其繁线主要体现在解索皴法上,并兼用牛毛皴、披麻皴、云头皴等,古拙灵秀的线条,造就了其山水的苍劲之美。其作品中密点的构成直接取法巨然的焦墨点法,以散笔、渴笔或轻或重打点,形成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密点形式。其繁密的技法赋予了王蒙山水一种变形的紧张的扭曲的形态。不同于五代至宋的再现山水模式,王蒙的山水模式更加继承了赵氏的画学主张,以书笔表现画者之意,一种写意的味道在其山水中逐渐形成。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危 言 》 中 讲:“山水画至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 刘、李、马、夏又一 变也, 大痴、黄鹤又一 变也。”具体到王蒙之“变”,便是其独特的“繁线密点”。

元王蒙《东山草堂》

这种具体的绘画语言则是其矛盾的隐士思想的图像式的呈现。他放不下渴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决心,同时又渴望在政治上受伤的时候隐居起来的想法。纠结、矛盾的心绪犹如繁线密点,缠绕着其内心,塞满着其精神。一种内心想法外化的黄鹤山水便出现在了中国画的舞台上。

不同于梅道人的“以身作则”地过上渔父生活,王蒙始终是不甘的。在《青卞隐居图》中,似乎也呈现出了这种不甘的心态。虽是“隐居”,但画面中处处躁动不安,处处扭曲形变。似乎是在预示着一种过去文人隐士所表现出来的平淡气象在消解着。的确,随着王蒙的死去,意味着元末隐士文化的突然终结。同时,也宣告着以描绘隐士精神世界为核心的江南文人山水传统的终结。王蒙的立场,一个承袭北宋的山水传统,也就此宣告结束。

元王蒙《夏日山居》

三、一物不将来,方是隐

身处一个动乱不安的乱世,对于一个渴望有所作为的人来说,哪有平静的“隐”。对于王蒙而言,“隐”只是为了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露”。黄公望只是露得干净彻底而选择了隐,王蒙却始终身处内心的矛盾中。用今天的话说,或许可是“拿不起,又放不下”。这又如何能是自己能左右的呢?今天的我们大多数人不也如此么?想着逃离一个喧嚣的世界去往一个宁静的天地,却终究又舍不得喧嚣中的繁华。

我认识的一位在职场上拼劲十足的女孩子,时常有离开大城市回到小城生活开一家小卖部的念想。源源不断的工作任务裹挟着她四处飞行出差,三个小时之前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三个小时候之后又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时间在她的生活中显得毫无意义。每一次的挣扎过后,她又坦然接受着现实的一切。“离去不得”大概是她目前境遇的最好诠释。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处于一种“离去不得”的状态之中。那些曾经逃离的人,终究又带着倔强回来了。《从容录》第五十七则记:“严阳尊者问赵州:一物不将来时如何?州云:放下著。严云:一物不将来,放下个甚么?州云:恁么则担取去。”许多人认为自己可以做到隐,做到离去,可以做到放下,可赵州禅师却认为但凡有这种想法就是并没有放下。世人皆如严阳尊者执着于“一物不将来”,实际上并未真正解脱。真正解脱者,就应无一切执著,不执有也不执无洒洒落落,自由自在。

元王蒙《秋山草堂》

元王蒙《葛稚川移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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