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生活的人 | 群租生活

电影《饮食男女》剧照

认识他的人有很多,了解他的人并不多。

他喜欢开玩笑,一些冷场的玩笑。他对别人很热情,虽然这热情未必换来真心。他玩世不恭的时候得心应手,动了真情,却是一肚子的莽撞和委屈。

男人最笨拙的时候,也是最认真的时候。越笨拙,越来不及伪装,也就有了一丝真的可贵。反之,男人做起事来若是游刃有余,未必是他付出多少真心,也许是被生活的惯性所推动,就像是一个风流浪子使女人动心,不是因为他对那女人动了多少心思,而是因为他在许多女人那里,已经无数次试错。

如何敢把真心交给对方,越长大,越怕付出真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用无所谓的口吻,说最真的话,若是对方不理睬,也好找补一句,说说而已,不要当真。偏偏不认真的人,比认真的人更容易松弛,认真的人,因为认真而笨拙。空赴一场。到最后,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她,还是为她所付出的时间。

但感情的事都是后话,老许现在尽一个客厅主人的义务,为新人接风洗尘。新人到来,照例要聚一次餐,老许张罗着,夜晚打边炉,走个形式,好让易川和室友们不至于太生疏。他知道易川是广东人,特意选了一家粤菜馆,看易川一脸斯斯文文又闷闷的样子,坐在他身边,时不时给他制造说话的机会。

他笑起来很憨厚,可能跟吃胖有关。跟易川坐一块,就像是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一个弥勒佛,一个瘦竹竿,一个热心肠,一个冷面人。坐定定好似木头,眼镜闪现幽微寒光,那沉寂的眼神仿佛要洞穿对面的心事,欲言又止,发出莫名其妙的怪笑。

他们在饭局聊天,其实许尽欢可能对易川也不是很感兴趣,他就是下意识不想有人被冷落,在国外生活了十多年,孤独的感觉他太容易得到。

那是一次普普通通的聚餐,可是随着岁月的淘洗,随着聚餐者一个个的离去,关于那次聚餐的记忆却愈发清晰,水光一样影影倬倬地浮现在易川的眼前。那不是一段完整的、没有褶皱的记忆,而是碎片的、落地串珠一样叮叮当当的声响。阿达的笑容、思珍的愁绪、李子璇微笑过后的沉默、张晚意自信而沉着的面容,还有许尽欢似是故人来的目光,都一点点打在他的心里,像是南方的细雨浅浅地刮过窗户。

饭局里,他就像尽地主之谊似的热情介绍每一个人。张晚意打断他说,大家简单自我介绍就好。许尽欢像是撞见龙门镖局的老板娘,缩着脖子点点头。

介绍按顺时针方向进行,许尽欢攒聚,照例他先开始。许尽欢熟练地说:“我叫许尽欢,你也可以叫我老许,我就是长得着急了点,但其实跟你差不多大(对着易川说)。我是宁夏人,现在在上海工作,给一家游戏公司做策划。”

他把自己匆匆过掉。下一个就是阿达,一个女侠风范的女生,迎头走来有种她要跟你称兄道弟的错觉。不,应该是姐妹。阿达是一个毫不避讳支持女权主义的人,相比于一些知识分子用更中性的女性主义遮遮掩掩,阿达对所有认识的女生和男生都说,对,我就是女权主义者,我要拍一部女权主义的电影!不是向男权滑跪的,而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女权主义电影!她在这个问题上绝不含糊,以至于有一次易川看金基德,她会旗帜鲜明地表示出对金基德的厌恶。看金基德是自由,但批评他也是自由!她跟易川就金基德、伍迪·艾伦和波兰斯基的问题讨论了许久,最后并不能说服对方,但允许彼此的差异。

比起阿达,李子璇和陈思珍就实在平静许多。但李子璇是有点俏皮和傲娇的宁静,像一只一脸生无可恋的受欺负的软猫猫,又会时不时地奋发一番,对世界宣示自己的锐气。陈思珍则是继承了朴素家庭任劳任怨的品质,她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农民,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但生在小城市,没有大院子弟那般的资源和福利,也没有东北老国企工人的保障,父亲和母亲不得不进城打工,做小本生意,她一路走过来,也实在没沾着一点儿根正苗红的好处,最大的实际的好就是学费,其余全凭自个造化,做题考试,一脸稚气地闯入大城市,感受身边人反差的眼色。

在室友当中,张晚意是看起来最沉得住气的人。如果打辩论赛,她会是当仁不让的四辩人选。组拍摄团队,她就是负责导演的角色。她身材高挑,目光沉静,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有分量。一群人叽叽歪歪的事,她几句话就讲明白了。男人害怕的场所,她自个儿也能独自闯入。跟思珍一样,她也是小城市出身,但她家庭富裕些,爸爸妈妈至少在小地方有体面工作。她自己也用功,读书时才华就已显现,不是笨拙的、做题家式的,而是喜欢胡闹的、具有破坏性的,跟一般三教九流的混在一起,回来还能考好成绩。就是那种,你给大家一道题,用八百字作文,讲一个感动的事,别人都写感动中国,父慈子孝,她写的是郭巨埋儿里那个儿子的感受。

她从小被人羡慕,可是在进入大城市后,身边有个性的人多了,有才华的同学,一条街都排不完,她虽有天赋,也没到万里挑一的程度。也曾迷茫,也曾怀疑自己,如此蹉跎几年,不好不坏,电影梦还没实现,倒是先做起综艺节目导演。

相似的境遇,引起相似的共情。走在回去的路上,易川心想,他在北京的大多数朋友不会认为自己是北京人,在上海认识的朋友也不是“阿拉”或者“老克勒”。他们在北京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家,在上海也不会有这种幻觉,口音和语法的不同就已经划分出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差异。对漂泊与打工的感同身受,让他们把对方作为朋友。

孤独成为他们的共同话语,热闹也吹不散的孤独,如同太阳般焦灼着人们的内心。

快乐让那失落的感觉更加强烈。

回到租屋后,大部分人上楼睡去,许尽欢和易川还在客厅,看一会无聊的电视,说一些有的没的话。许尽欢感兴趣的是,作家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对盖茨比书店在北京的遭遇也充满好奇。老猫去了哪里?盖茨比为何关闭?

作家的故事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那天夜晚,易川告诉许尽欢,盖茨比书店已经在疫情期间关门了。之所以关门,外界以为是财务危机、邻居举报、街道办介入等不可抗力,但还有一个微妙的原因,是因为在疫情期间,盖茨比书店旗下一家生活实验室收留了一位住客,那位住客谎称自己从长沙入京,其实他是从武汉——这个当时中国最严重的疫区而来,按规定,那时武汉封城,所有在武汉的人都不能出城才对。但是愣是从武汉出来了(据说是在封城之前,乃至疫情消息公开之前),进京了,而盖茨比书店疏于对他的身份核验。一时疏忽,给邻居和居委会留下把柄,居委会苦盖茨比书店久矣,可算是找到一个无可辩驳的由头,把盖茨比书店及其生活实验室从小区逐出,而老猫已经无力重建书店。

那之后,易川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老猫,他打电话问朋友,朋友也不知道老猫的下落。他给老猫发微信,几个星期没收到回复,直到有一次他睡前看手机,老猫才弹出回复问:“易川,你现在在哪里?最近过得好吗?”易川给他回复,老猫说自己在老家,前段时间没看手机。知道他没事,易川放心地松了口气,开玩笑地问他,理想破灭的感觉怎么样?老猫不以为然地说,哪有破灭?这只是暂时的挫败!

老猫总是一副很乐观的样子,他比其他人加起来都要坚信盖茨比书店可以重建,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青年空间(不是青旅)可以在北上广持续生长,形成中国的格林威治嬉皮公社,一个探讨公共议题、鼓励思想交锋的舞台,而不只是寄居在大商场里的安安静静的书店,最终影响到更多青年人的思考和行动。

老猫已经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这个宏图伟愿,大部分人的反应就是:嗯,你说的很好。然后就没有下文了。盖茨比书店关门后,人们更确信老猫理想破产,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终将走向溃败,他们会安慰老猫,但不相信他能东山再起。老猫倒还是跟以前一样,隔着电话,你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朝气、乐观和夸夸其谈的动力,实在是太熟悉了,和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完全没变,就仿佛时间在他那里定格,岁月不曾冲毁他对理想的决心。他的信念不曾变老,就跟他整个人一点没变一样,人们笑他、敬他,又渐渐远离他,他把自己活成了谜语,活成了一个孙中山似的人物。如果说盖茨比书店及其分部是辛亥革命后的各派势力,老猫就是那个被大家尊重又被大家架空的革命领袖。他已然是盖茨比书店的图腾,但上海、广州、深圳、杭州、成都里大大小小的分部——那些本部关门后青年们自发建立、自行管理、名义上是青年空间其实就是把群租房用来周末办活动的地方——从一开始就脱离了老猫的统治,成了一个个实际意义上的自治空间。老猫的自治理想某种意义上倒是因此实现了,而他成了一个逝去之物的象征,一个大家都听他说话然后贯彻落实左耳进右耳出宗旨的人。

许尽欢挠有兴趣地听着,虽然易川的话语透露出一丝玩笑的口吻,但他倒是觉得老猫是一个活出自己精彩的人,他的一生或许狼狈,但会比很多模仿一套人生成功模板的人活得更传奇、更有自己的风格。至少,和千千万万个千篇一律的富豪挣钱的故事比起来,老猫的故事写出来会更有意思、更令人啧啧称奇。

“他是一个现代的堂·吉诃德!”

“但这不是一个属于堂·吉诃德的年代。”

未完待续
前情回顾:

她想写的是平凡女生的故事 | 群租生活
住在群租房的女孩
北京漂流 | 第十三章:失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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