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丨书房的变迁

【1】

我现在的书房，是老家土房的延续置换。虽大了点，也只有9.5平方米。其中的精神财富，难以评估，且远未细读深思，切磋钻研。但形诸物质，是真正为自己所拥有和支配。

先后搬了五次家，最操心麻烦的是书。装箱、袋，垫衬打包，生怕受损折皱。其它东西越搬越少，书却越搬越多。陪我颠沛折腾。

如今书积几大柜、架。靠墙的书柜是密度板做的，表面贴一层棕色木纹纸。虽价廉，但看上去很像故宫藏书馆的红木书橱，又有点天一阁藏书楼木雕书柜的古拙风味。

我的书和它的主人一样简居陋室，也比过去在土房和破木头箱中强多了。摆脱了寂寞与孤独，有了出头露面之日，可一展他们的风采。在我的阅读与心灵之间架起一道便捷的桥梁。

在乡间老房时，二弟用矿上的铁煤溜槽为我改制成书柜，他凭自己的铁匠手艺，竟然拿硬就软，符合了我的意愿。厚重又防鼠，《鲁迅全集》、单行本、《毛泽东选集》和未禁的一些走红书籍首先进入。之后又摆进赵树理、柳青、周立波等的著作。稳稳当当立于六平米的西间小卧，配一粗木字台和五层小木头书架，便成书房。开窗可见青山蓝天，坡梁松柏。院中种植蔬果，鸟鹊经常造访，蝶飞虫鸣，天籁之声不绝。心灵时而从文字飞向外界，漫游自然之中，是心悦神怡的诗意栖居。它们现在仍留在故乡翻盖过的房里。

我的天性不适应社会交际与仕途周旋，喜欢坐拥书间自娱自乐，像牡蛎受伤后用珍珠修补好自己的贝壳。

坐在榆木椅子上看着那些一排排五颜六色、个别还包着牛皮纸的书脊，真是悦目赏心。静寂的语言，肃穆的面容，凝滞的灵动，暗示着那么多文化思想百花齐放，圣贤经典异彩纷呈。每日给我呈现智慧的目录，享受心灵的盛宴。那些纸页中珍藏着心中的希冀，隐伏着灵魂的欢呼，展现着自我解放的道路，闪耀着性灵的不朽之光。有《左传》中昭公“美哉室，其谁有此乎”之感。

先是三小木柜“文革”前的古旧书，开放后三年节衣俭食买了八卷本《二十四史》、上下册大厚影印本《资治通鉴》、十卷竖排本《史记》、上下册《古文观止》、三册《日知录集释》、新版四大名著和“三言二拍”等。以后每周都有新书进入我的书房：文学、历史、哲学、心理学、生物、地理学，如我所喜爱的《淮南子》、《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浮生六记》、《杂草的故事》、民国时期经典、有关树、花、鸟类等书籍。那些伟大的思想、古今中外文化的精华，屈就其位，跻身于拥挤的层层隔板上。每层加放两排，架板因不能承受之重而向下弯曲着。书仿佛从四面八方邀请来的贵客得不到应有的款待而忧心忡忡。一旦我从紧挤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捧在手上，它便眉开眼笑，展现芳容，给我无比的兴趣，吸引我将身心全部投入其中。

我崇尚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也倾慕西方的活力、热情、无畏；九十年代后，大量购进“世界文化名著译丛”、学术名著译丛、外国散文经典系列、哲人咖啡屋系列等。每当中外经典在我心灵中碰撞产生灵感的火花时，我劳动工作一天的困乏全消，烦忧顿解。如旱田里引入源头活水，绿苗拔节上长，生机勃勃，意气盎然。灵感闪现，挥笔成篇，其乐无穷。难怪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著名作家博尔赫斯说：“如果有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我这个小天堂，比图书馆更适用便捷，而且是按自己爱好兴趣自由建构起来的。没有花哨的时髦读物，没有名星主持人的浅薄风骚，没有官员富人的附庸文雅。

西塞罗把没有书籍的房间比作失去灵魂的躯体。在繁华闹市中，书房是真正的“诗意的栖居”之所。离开工作岗位后，到外面的时间少了，在书房中的时间多了。读书欲望与日俱增，有喜欢的就买，当地书店没有的就邮购。又有了大型五卷本《诺贝尔文学奖金库》、巜胡适文存》、《黑塞全集》、十几本《钱穆文集》、《周作人散文全集》、林语堂、梁实秋等的选集、诸子系列、中国古代文化典藏系列等。看着书，摸着书，被书围着，就踏实开心。读写困了，就行走乡村、山野田园，旅游名胜，以书弥补其消失的原始状貌。此间，又购买了很多地方史志、名胜古迹、风物掌故等书籍。几次重走西口路，又带回上百本地方文史书刊资料。加上文友、研讨会议活动赠送，不断增设书架，二百余册的剪报资料、精选杂志、画册等只能堆置墙角床柜。

近年来，欧美的自然文学，在我的书橱中占有显赫的位置。我可以用梭罗、利奥波德、约翰.缪尔、巴勒斯、普里什文、麦克法伦、杰弗理斯、米特福德等与庄子、陶渊明、苏轼、沈从文、余秋雨、余光中、贾平凹、刘亮程等对比赏鉴。每当走进森林草地、荒野乡村，便可从文字中追忆那些远去的绿色和消失的田园。回归童年的野性和曾经的故土。书房成为我人生的驿站，既是上一段路的终点，也是下一段路的起点。把我与自然田土，宇宙山川紧密联系起来。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释怀于心。

我的书房中，很少珍本豪装，也不多赝品盗版之书。我注重的是内容，而不在华美的外表。只要我需要和喜欢的，装幀纸质都无所谓。在暂时得不到正版或原版昂贵的情况下，我买了赛珍珠《大地》、钟叔河《念楼学短》、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华北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国北方历史时期环境变迁》等粗劣影印本。

书籍承载着伟大高超的精神，从每一本中都可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每一本都是一面光灿鲜亮的镜子，照出自我的部分面目。它们以强大的渗透力默化着我的意志、品性、人格；警示我、教育我、抚慰我、提升我。使我的联想敏捷丰富，心智日益健全。让我将生命的能量积聚起来。“苟日新，日日新”，一步一步攀登光辉的顶峰。

【2】  

凡写作者，总要读书。有兴趣条件的，就经营一间书房，享受那“坐拥书城”的乐趣。

考量自己的读写经历，真正派上用场的，是经典的阅读、对生活的记忆和思想性提炼。是从童年时代依附的地气，是读书培养升华的本源性气质。经典名著打开心灵门户的钥匙，同时给你亮起一种高度，规范出干净美妙的文字，标榜开语言辞章的境界，显示悠然闲雅或汪洋恣肆或开阔放荡的气度。

读书之外，还要琴棋书画，还要清茗幽韵，还要花木奇石，还要博物经笥，总之四通八达，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融会贯通，妙笔生花。古人的见解于今也不失其光彩。持续丰富“底蕴”的，是小书房之外的大书房。

生在塞外，长在山里，年过花甲移居城市，我的心灵深处，仍是大青山里的故地。那些千姿百态、巍然屹立、岸傲威严的大山，那些迴环弯曲、傍村绕山、奔腾清唱的河流，那些夹沟耸绿、壁立千仞、柳暗花明的山谷，那些稼穑装点、芳草鲜花、牛羊悠然的田野坡梁，那些曲径通幽、崎岖坎坷、蜿蜒伸展的古道村路，那些晨钟暮鼓、僧舍伽兰、古朴神秘的寺庙，那些一年一度、生生不息、蓬勃旺盛的大树小草，那些活蹦乱跳、机智灵动、神出鬼没的走兽动物，那些翱翔蓝天、搏击白云、鸣叫山野的飞禽鸟类，更有那土屋窑洞、砖瓦新房、阡陌纵横的村庄等，以及其间包蕴的传承脉动和永恆精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经典华章。

上述那些更大的书房，永远向我敞开胸怀，任由挖掘开发。无论贫困动乱，奸佞小人都不能阻隔我与她的亲近。她恒久朦胧而不愚昧，安详自信而不嚣张，风云变幻而不虚矫,历尽沧桑而不失落；有大美而不言，变化无穷，“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大自然始终以其五彩斑斓，丰沛厚重、博大精深、玄妙幽奥滋养着我，哺育着我，塑造着我。尽管我极力搜求，百般窥视，千遍思索，仍有解不开的奥秘，说不尽的风光，道不明的玄机，写不完的故事。但她给我的疑问仍比我知道的多得多。我只触到其部分的宽广深厚，感到了一点丰富曲折，品到了些须深邃浩瀚。仅此就给了我另一个头脑。当我挣扎疲困时，总会注入动力。我始终保持着对她的新奇敬畏之心。而且有效对抗着岁月中的倦怠和消磨。

“行万里路，读千卷书”，扩大视界和心灵。将深铭头脑中的故土“情结”和自我本质不断刷新超拔。观象寻理，格物致知，慎终追远。摆脱一切虚伪的表象，极力优化内心本真和融入自然源泉。

撷取自然一麟半爪，经手变成的文字，总是黯然失色、支离零碎、言不尽意、浮光掠影。

幸而我的根还未拔离故土，虽枝老叶黄，圣贤哲人之精神仍不断鲜活着老树枝叶，甚至催生新芽。我可以在更大的书房阅读、行走、搜奇探宝。持久生发的光辉照亮我的心灵，光辉我黯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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