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诗人的幸福(6)
诗眼是慧眼 多情是深情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这是李商隐七律《二月二日》中的句子,其含有的字眼,让我想起唐诗的两大特色——“诗眼”与“情”。
一般来说,“诗眼”是全诗中最精彩的句子,形同警句,也往往是诗人苦吟锤炼的结果。但细细品味这些诗眼,却发现其不光才情上荦荦大观,而且脍炙人口,耐心回味,闪耀着理性与智慧的光芒。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杜甫《石壕吏》)这种泣血的现实主义,后世既使饿殍遍野的时代依然不乏歌舞升平的锦绣文章。唐朝诗人敢于以诗书史,不仅仅是他们有胆量,有责任,更在于有一个可以直抒胸臆的社会文化氛围。
再说“情”——诗人本情种,尤其在唐朝。那么,“情”之于诗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情是诗歌的血液。血液的澎湃,造就诗歌的力量。
情是诗歌的“三江源头”,是诗歌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内在动力。
情是诗歌之鸟蔚蓝而高远的天空,情是诗歌之鱼深邃而通畅的湖海。
尤其在唐朝,诗人们一个个那样多情,将唐诗装点得像春日里那漫山遍野的花朵。
到了宋朝,虽然才子们也很众多,但写诗的感觉与氛围却大不如唐朝。这种现象有时连大才子苏东坡也感到困惑。他和好友谈论的一个话题是——唐诗何以胜我朝?
众人的观点达成一致——唐诗以情胜。
“情”里含着襟抱,含着气魄,含着自信,更含着爱。所以唐朝诗歌也就山岳般耸立,给后人留下了一处处美景一声声赞叹了。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诗人的情怀多属于理想主义,而诗人所要面对的则多是人生的失意和凄凉,但诗人大多有着直面现实的勇气与力量。
需要强调的是,“诗眼是慧眼”,更多是在感情支配下看到的一切,所以我还想将“多情是深情”的问题一并打包处理。同时,唐朝诗人的“多情”,在此并不专指他们的爱情方面,虽然众多的爱情故事——诸如崔护人面桃花的故事、顾况红叶传情的故事、元稹前情后爱的故事等等,大多极富传奇、令人向往,尤其是超级情种李商隐的“超现实爱情”,更是让人堕入似醉似痴如梦如幻的境界;在这里,我想侧重于他们对社稷的忧患、对社会的关爱和对民生的垂怜。
唐朝不少有名的诗人喜爱用典,善于用典,典故的恰当入诗平添了相当的厚度与深意。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一种思维定式是:历朝历代的亡国恨似乎都与女人的歌舞有关。我们不能依照当代的标准去责怪那时的诗人,因为此时诗人已经真切感受到了一种亡国的征兆。
空怀老臣心,未获赵军租。
(陈子昂《答韩使同在边》)
结交期一剑,留意赠千金。
(王昌龄《少年行》之二)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王昌龄《西宫春怨》)
仍闻薄宦者,还事田家衣。
(孟浩然《东京寄万楚》)
闻道谢安掩口笑,知君不免为苍生。
(孟浩然《送刘十》)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王维《观猎》)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有何战,孔丘盗跖俱尘埃。”报国无门的诗人往往满腔悲愤,几乎要以虚无来否定原来追求的一切。但“叹息肠中热”也是他们的共性,一旦时机到来,他们依然会满腔热忱。
陆机雄才岂可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克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李白《行路难》之三)
丈人才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
(杜甫《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
(李贺《浩歌》)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李商隐《锦瑟》)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李商隐《安定城楼》)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
(杜牧《金谷园》)
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
(杜牧《河湟》)
一个问题需要提出的是,我们当代不少诗人历史知识较为匮乏,即使懂得一些历史知识,又往往多来自一些学校阶段的教科书,大量翔实而丰富的史料接触甚少,同时缺少对历史独立认真的思考。这样,我们就缺少了透过表象看实质的视角和方法,那么将“诗眼”化为“慧眼”的问题就受到了严峻挑战。
也许,有不少朋友会深深疑问:历史对于诗歌创作,难道真的很重要吗?
回答是斩钉截铁的:是的。我们当代的诗人们要对历史补课,或者要了解更多的史料、包括众多视角的史料。这样,诗人首先不至于自我迷失。
要做一个有社会责任的诗人,有思想力度和艺术感染力的诗人,要解决的当务之急不是泛滥的情感和华美的词藻,而是我们要知道历史长河的曲曲折折,知道现实中的沟沟坎坎。历史是现实和未来最好的老师。如能解决这一问题,我们的一些现当代诗人就不会在当时那么盲目地去讴歌反右、讴歌大跃进、讴歌文化大革命了。
当一个合格的诗人,仅仅有沸腾的热血还不行。
说来形势严峻,我们当代的一些诗人,他们所做出的历史思索,发现的历史问题,竟然还比不得我们每每看不起的“封建士大夫”!如此这般的话,又谈何超越?
在唐朝,不少诗人的咏史诗十分耐读,这说明他们不光了解历史,而且还见解独到——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王昌龄《出塞》)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乌衣巷》)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耆。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白居易《放言五首》之三)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销二乔。
(杜牧《赤壁》)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泊秦淮》)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题乌江亭)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商隐《贾生》)
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章碣《焚书坑》)
千金垒土望三台,云鹤无踪羽卫还。
若说神仙求便得,茂陵何事在人间?
(罗邺《望仙台》)
香径长洲尽荆丛,奢云艳雨只悲风。
吴王事事堪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
(陆龟蒙《吴宫怀古》)
汉家青史上,计拙出和亲。
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
地下千年骨,谁是辅佐臣!
(戎昱《和蕃》)
……
白居易有诗云“乱花渐欲迷人眼”,本意是欣赏春天百花争艳的美景,但在这里我想借用一下说明当今一些诗人们的迷茫。一些诗人逃避时代,逃避责任,逃避激浊扬清,逃避大是大非的评判与见证,同时又沉浸在个人恩恩怨怨的小天地里,以虚情假意甚至淡漠面对社会的痛痒,御用于升平粉饰,玩弄文字游戏。何以造成此种原因,我私下意为,就是我们一些诗人缺乏以史鉴今的一双慧眼,所以便“乱花渐欲迷人眼”。
尤其宝贵的,是中华民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伟大抗战,那血与火的洗礼,那灵与肉的祭奠,又有几位诗人能够望穿硝烟与迷雾,秉笔直书,放情讴歌,以告慰为民族利益献身的寂寞英灵?
牢记我们的耻辱与痛苦,舔舐我们的鲜血与泪水,鼓舞我们的斗志与激情。这是诗人的责任。
我们不能忘记自身的苦难,一如不能忘记我们自身的病疴。
何面对伟大的抗战,体现出整个民族在那场生死肉搏中所表现出的忘我、奋勇和牺牲?首先我们要抛却狭隘的历史观,记住谁为国家、为民族付出了血与泪、灵与肉。
这是诗人最起码的素质。否则,遗忘将也是对历史的背叛。
我们注意到,唐诗之所以整体是那样珍贵,那就是诗人们能正视历史(包括本朝)、正视现实,甚至能以诗人的情怀和史家的笔法直抒胸臆。诗人们对本朝出现的重大事件往往反映具体而深刻,像盛世时期的开疆拓土,像李林甫杨国忠乱政、像唐王朝由盛及衰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像中唐短暂的中兴振作和李塑(下“土”换为“心”)平叛,像唐王朝挣扎与没落的甘露事变等等重大历史事件,在唐诗中都得到了充分展现。
另外,唐朝诗人敢于评论当朝功过,甚至太岁头上动土,直接讥讽皇家与在位权贵的腐败与丑恶,这是唐诗十分独特的一大景观——
杨花雪落覆白萍,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杜甫《丽人行》)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子来。
(杜牧《过华清宫》)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李商隐《龙池》)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李商隐《马嵬》)
去年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年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杜荀鹤《再经胡城县》)
渤澥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
蓬莱有路教人到,亦应年年税紫芝。
(陆龟蒙《新沙》)
诗人是时代的知更鸟,更是天才的预言家。因为,他们对世界热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他们关心社会,关注民生,对眼前的世界可以说既能“明察秋毫”,又能“见一车薪”,同时对社会的毒瘤痼疾刺得又是那样一针见血。这种天性,不仅杜甫有,就是浪漫如李白,恬淡如王维等等,大多能充分感受到时代的潮汐。
在开元年间和天宝初年,唐朝已走向了自己的巅峰。诗人们也大多步随激情四射的时代,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进取成为时代的强音。即使一时进取无望,他们也满含着报国深情,在深切的希冀中消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