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棚里的记忆|余华安
瓜棚里的记忆
文/余华安
一直到高中毕业,每逢暑假,几乎四十多天我都泡在生产队的西瓜棚里,有时一群人,有时就我一个。瓜棚很大,四周田埂交错,杂草、灌木丛生,那些粗细高矮歪直不同的杂树聚在一起,气象万千。西瓜怕水淹,队里的瓜田一般在村子西边,位置较高,在它的东南方向,是一条人工渠道,一条水流蜿蜒而来,又在瓜田的脚下轻轻滑过朝东北方向平缓流去,汇入古河,古河是我家乡的母亲河,河面时宽时窄,水量丰沛,水草丰满。是儿时洗澡的好去处。那里有视野更为开阔的田地,村庄都被零星甩在一片树林里,我们叫它河冲地又叫冲田。
儿时,瓜棚里充满着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的诱惑。瓜棚外,小路纵横交错,瓜田里时常有兔子出没,远处的冲田中时不时有野鸡飞起,河里能掏着小鱼小虾,用铁丝钩时不时能从冲田田埂边的洞里钩出几条黄鳝来。满田埂上的荆棘里还能找到些甜美可口的野果。瓜棚低矮,籚编的门没有窗户,几根木头支起一张床,这就是看瓜人休憩之处。在这里看瓜的大都是年纪大的老人,村子里的强劳力都在其它地方栽秧割稻。真正泡在这里,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就是一群既没上学又不能出工挣工分的孩子了。除了孩子,村里的狗也来,鸡鹅鸭也来。狗来这里往墙边一躺就睡,睡足了东嗅西嗅,有时闲来会搞些恶作剧,或猛扑一下吓唬那些找食的家禽,或者跃起来对冲田里的一只野鸡狂追,但从来不会成功,对一闪而过的野兔子,狗却只当没看见。
那时我还真的搞不清,究竟狗与兔子哪个跑得快呢?
其实大家来只是无事可做,或者来凑热闹,似乎也没什么目的性,我们一群孩子泡在瓜棚里,除了玩爬树捉迷藏,有时会照着电影上看来的东西,把自己扮成军长、司令,手里常拿着木棍做的刀、枪,东躲西藏装模作样地分成敌我两派,然后就是一阵猛打猛冲,嘴里不停地“嗒嗒嗒”的叫声权当是子弹发出的声音。当然,最后的结局总是完美的,假装成坏蛋的一方败下阵来。玩累了,大家便会仰面躺在瓜棚外的地上,嘴里嚼着青草想着馊主意,大伙商量到哪块田地偷生产队的东西更有把握。有时一种游戏玩腻了,我们会换一种方式找乐,大伙便悄无声息满地里寻找兔子窝和老鼠洞。这些事,在其他地方一样可做,但我们却莫名其妙地跑到瓜棚里来了。有时也有玩恼的时候,小伙伴之间便会结些鸡毛蒜皮般的江湖恩怨,常常一对一摔跤决出胜负,其中有一些约定的不成文的打斗规则,比如你打我一拳后必须让我打你一拳,这样很公平。因此,常有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倒霉蛋。出了瓜棚回到村子里,大家像没事一样,决不会当叛徒暗地里去向大人告密,大家对脸上有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的倒霉蛋总是报有同情,于是就有对大人说不完的理由,大家会自觉说成是自己爬树掉下来磕的。然而,事实并不遂人心愿,不仅得不到父母的半点同情,有时还会遭到一通臭骂甚至还得挨上父母的几巴掌。
少年有的是玩耍的时间,我们在瓜棚里可以随意挥霍时光,真的想念在瓜棚里度过的岁月,那些在童真与无邪中流走的年月,想念那些单纯和快乐,想念那些点缀着粗犷少年珍贵的感动,忽然觉得逝去的年华里有现在无法奢望的清泪愁肠,过去的时光中对于我们来说不再仅仅属于回忆。
有时瓜棚是凝聚智慧的好去处,在瓜棚里大伙能推心置腹甚至无话不谈。我们商量如何能偷得生产队的东西而不被可恶的队长发现,那家伙实在太凶了,黝黑的脸上青筋暴突,对小孩没有一丝的同情与关怀,常常举起铁锨来吓唬我们。我们巧妙地把队里的东西偷来再跑到瓜棚里悄悄地分赃,在哪里不能商量不能分呢?我们习惯性地选择了瓜棚。还有秋天,从地里偷来的芋头、花生、黄豆被我们陆续地送到瓜棚里,每个人脱下裤子装都装不完。瓜棚竟成了我们作案的老窝。
更多时候,我们在瓜棚里无事可干,像狗一样到处闻闻嗅嗅,无目的地到处走动,或是忽然卧倒在杂草丛里看一尘不染的蓝天。身上的能量无法释放时,我们会来一场破坏活动,比如把看瓜老头的草帽藏起来让他急上半天,把瓜地里的西瓜按所在的位置一二三地标上号,把队里的水车一二三吆喝着移动一下位置,让打谷场上的石磙莫名其妙地翻几个跟头。或者在哪家的狗的尾巴上拴上几只蛤蟆,把两只鸡的腿用绳子绑在一起然后往空中抛去,然后我们抱在一起咯咯地大笑……不知是谁最先想起来去爬树,先是比谁爬得快,然后再比谁爬得高。起先爬到树上捉迷藏,后来我们爬到树上去发呆,每个人都茫然地抱着树干坐在树杈上,猴子一样东张西望或什么也不望。有一回我的好朋友铁蛋兴奋地发现远处走来的是自己的亲爹,手里还抱着一只大西瓜。立时扯起肚皮拚命嚎叫,但很快发现努力没有意义,嚎叫声刚出嘴就惹祸了,西瓜一口未尝,却遭到父亲一顿暴打。后来我们越爬越高,但能爬到树梢的只有铁蛋一人,他能爬到十几米高的地方,把自己挂在树枝上被风摆来荡去地像个吊在空中的丝瓜。
感觉自己长大后,我更喜欢一个人呆在瓜棚里,偶尔翻翻讨厌的破书,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或坐着或躺着或呆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有时静得只听见心跳的声音,也能听见蝉鸣和虫吟,更多的时候能听到树上的鸟叫,再多的鸟同时叫也能听得出不同。我能听出哪只野鸡的叫声充满饥渴,哪只青蛙在唱满怀忧伤的歌,哪只蝉的叫声里充满快乐。我还能听得出鸟对话与鸟自言自语的不同,清晨鸟叫得清脆响亮,快乐悠然。黄昏鸟则叫出不同的心情,或兴奋或凄婉或孤独。有时候,天上的数朵云会变幻出不同的景物来,给我以极大的想像与安慰。一朵云或是一只蜻蜓从视野里消失了,一只鸟的叫声或蝉的鸣唱却没停息。我一个人爬到树上眺望的时候,总觉得那条母亲河虽然看起来阔大,但实际上很小。古河的尽头是什么呢?就像我不解于天际的尽头是什么,看到天上的白云,我不知道它从哪来也不知道它要去何方。我总会傻傻地问自己。我爬树,爬得越高,觉得天空越远,前面的古河拖得越长。一个人既远离了地面又远离着天空时是惶急的,有无法自信的恐惧。
有时玩心太重,少不了大人的呵斥和暴打,心里受了委屈,不高兴,觉得无聊,不知道到哪儿去,我便溜溜达达就到了瓜棚里。这里成了我少年时心灵的栖息场所。我喜欢一个人跑到瓜棚里听动静,露水的叭嗒声,野鸡踩在草丛和落叶上的脚步声,兔子啃啮青草的窸窸窣窣声,鸟起飞时拍打翅膀的呼喇声,都能让我平复不安甚至惊喜连连。许多少年才有的烦恼,都是瓜棚里的小伙伴稀释的,是瓜棚里的风抹平的。我用线网罩住一只一只不同颜色无辜的蜻蜓,用一根青藤去抽打另一丛青草时,痛苦就消失了。我夸张地躺在草丛里,莫名苦恼地睁大眼睛,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忽然此起彼伏地叫着从瓜棚上方飞过,立马一身轻松。有段时间,我总觉得没吃饱,馋猫似地在瓜棚的周围找吃的,就像一只鸟儿为了一只虫子的美味在这里飞来荡去。我百思不解一个问题,这片田地如此草肥树茂,庄稼地里产的粮食怎么就不够人吃呢?没有人会告诉我答案,而且也无法向大人讨要答案。有一回,在饭桌上啃着既黑又硬的窝窝头,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片瓜地种稻子不行吗,要那么一大块地种瓜不是在浪费土地吗?母亲瞪了我一眼:天花乱坠地想啥啊,吃饱了一边玩去!
我的少年时代就像被大人遗忘了一样,除了一口吃喝和衣不遮体的穿戴,其他的一切交给了我们自己。我的少年是属于我和我的伙伴们的,我们满世界游荡,见风而长。我在铁蛋那儿学到了许多终生受用的生存技能,铁蛋学会了生吞鸟蛋,我也能活吃泥鳅,铁蛋胆大得会用铁钩抓刺猬,我学会了用竹蔑片捕捉兔子……我们大呼小叫地在瓜棚里跑过,在树上闲荡或是发呆,时光从琐碎的落叶、干草尖慢慢流走后,我们的小胳膊小腿也在鸟鸣与露水里悄然拔节。这个过程里所有来自内心的悸动,最终帮助我们解决的,都是村边的瓜棚。
瓜棚收容了我们少年时代所有的秘密,安抚了我们最初对世界的恐惧,它用自己的有声世界和无声言语悄悄地照亮了一群少年幽暗的心门。不然,何以解释我们在那个年代的天真烂漫,何以解释我们对人世葆有的这份善良?
瓜棚是伟大的。
我们会在这里谈论姑娘和女人,相互争着看一本禁书,就连吹牛也攀比似的不着边际。我们有时脱下衣服,精花花地跑过瓜地越过田埂去古河里遨游一番,然后再一丝不挂地并排躺在河埂上晒太阳。瓜棚的伟大我在多年后认识得更仔细,它天然具有的安抚与疗伤功能,它天生就有的启迪与和谐功能,对我的少年时代是多么重要。我在自己的少年时代虽然缺吃少穿,却有幸拥有一片荒芜的瓜棚,在无意间接受了它最完美的自然启蒙教育,这是今天生活在城里的孩子再也难以享受到的自然待遇。今天,还有多少少年能在自家门外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瓜棚呢?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远离自然的少年是多么脆弱,这些缺失了身处自然中成长机会的儿童,体格与性格中普遍缺乏一些天然的东西,例如很少有父母意识到孩子种种不良习惯的症结与孩子难以接触真正的自然有关。更大的问题是,我们很少关注这个问题对未来意味着什么。
在繁华都市的水泥丛林里居住久了,似乎连脑袋都硬化了,心灵深处也一片灰暗消沉,难得看到絮飞、花开,甚少听闻虫鸣、鸟叫。季节更迭的意义,只剩下一套又一套的时装。过多的文明,替代了自然。偶尔忙里偷闲的抬头仰望群星,也只是一角黝暗里的一丝微光,有气无力的眨巴几下眼儿。
哪天能排除万难往乡郊野外放松一下,心灵突然得到了洗涤,天地一下子变得清新可爱,这时,你会不由自主的羡慕起以前的人们,他们所享有的那份悠闲;羡慕起知足自在的田家,老人们在大榕树下坐着叨唠,孩童们在瓜棚里嬉戏打闹,他们掌握了最真淳的人生。
现在想来,住在几乎与大自然隔绝的城市,那些悠然自得,放任不羁的田园生活,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只能再回头,重新钻进纷纷扰扰的红尘万象里继续拼搏,为填补那无底的欲望而耗尽一生……。幸好,午夜梦回,你可以从前人留下的史书古籍里,从许多描写渔樵耕读的生活作品中,寻得心灵的淡泊和精神的超越……
生命里,总有些东西,是我们留不下来的,记忆中,总有些故事,是要用残缺来完美的。在这个冬日,走过故乡的热土,我驻足而立,脑际里又浮现出儿时破败不堪的瓜棚,我似乎又听到冬天的风从瓜棚里呼啸而过的声音,雪厚厚地覆盖了整个古河的河埂,河水停止流动,瓜棚一片寂静,那些巨大的无叶树冠在风里晃动,正有雪被风雾一样地扬起,鸟都躲在了村庄里,兔子都藏到了积雪下的干草窝里。
仿佛看到小时的我,鼻涕拖得老长,裤腿卷得老高,小手冻得红肿,脸蛋赤红发黑,跟着一群同伴在风里呼啸着向瓜棚里跑去……
作者简介:
余华安,男,1964年10月生,全椒人。1988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化学系。现就职于明光市教育局。执教鞭站讲台近三十余年,工于教书,长于育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多为散淡文章。公开发表小说、散文作品约三十万字。作品多散见报刊杂志。
文/余华安
图/网络(侵删)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