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这一生,就像他的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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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铎 草 书

大约从乾隆年间起,王铎,开始成为一个无限悲情、复杂的名字。

王铎之悲,悲在“贰臣”二字。因当年降清,死去一百多年后,王铎被乾隆帝扣上了“贰臣”的帽子。你可能会疑惑,乾隆怎么把降清的大臣列为了“贰臣”?

这就是政治。清军攻陷南明时,为稳固政权,将“南明副总理”王铎威逼投降,并委以官职,使之成为清朝收买人心、粉饰太平的砝码。一百多年后,清朝已实现社会大局稳定,为进一步瓦解民族意识、确立“忠君”标准、巩固统治政权,乾隆帝表彰当年抗清遇难的明朝官员,同时下令编纂《贰臣传》,把王铎这样的降清官员都称为“贰臣”,因为他们“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对于统治者而言,心中只有利益,兔死狗烹、卸磨杀驴,如此而已。同此遭遇的,还有赵孟頫,只是赵的结局要好得多。

那么,除了被乾隆冠以的“贰臣”身份外,王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论出身,王铎幼时贫苦、学习努力,是一个励志青年。王铎,字觉斯,河南孟津人,生于明万历二十年。祖父王作,终生未仕;父亲王本仁,耕读为业,教子甚严。其家原“有田二百亩” ,但在明晚期疯狂的土地兼并中缩减到“日不胜于贫时十三亩也”,难以供养一家十口,其母曾将陪嫁的“钏珥链柎鬻之市,以供朝夕”,但仍要挨饿。所谓“陋室出公卿”,封建社会改变家境的最好途径,就是做官。大约是苦难,造就了王铎的倔犟独立。王铎十四岁读书,十八岁就学于山西蒲州河东书院,因学业优秀,得到同乡乔允升的器重,对其他门下弟子讲:“孟津中的富家子弟,但以有吃有穿而傲视乡里,只有王家长子王铎,勤奋好学。”王铎二十九岁中乡试,两年后殿试名列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然后又考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同时的还有倪元璐、黄道周。庶吉士在当时被视为“储相”,就像中办的大秘,是通往中央权力核心的关键门户。由此,“田舍翁”成为“士大夫”,相当励志。

黄道周 行草书

论为官,王铎以清流自居,不是贪官污吏,也不会阿谀奉承。在当时东林党与阉党的政治角逐中,他与黄道周、倪元璐等人支持东林党。明天启六年,魏忠贤授意纂修《三朝要典》,为自己树碑立传,编纂官员中也有王铎,但王铎与同僚黄锦、郑之玄一同辞去了编纂工作,不与阉党为伍。后来,面对阴险狡诈的内阁首辅温体仁,王铎与之政见不和,自请调离京师任南京翰林院学士。可以说,王铎在为官期间,敢于坚持原则、直言劝君、弹劾权贵,面对庭杖大祸也从容不迫。他做官有政绩、做人有感情,诸如施粥济贫、施棺义葬之类的事也没少干。

倪元璐 行草书

论气节,王铎也绝非软弱无能、贪图富贵、同流合污之徒。明崇祯十一年,清皇太极大规模入侵,明朝军队接连受挫,内陆李自成、张献忠义军突起,明朝已风雨飘摇。此时,兵部尚书杨嗣昌主张议和,王铎、黄道周均表反对;黄道周被处分后,王铎继续上疏,“言边不可抚,事关宗社,为祸甚大,懔懔数千言” ,使主和派大为恼怒,要求给王铎以“廷杖”处罚。廷杖等同死刑,无人能从杖下生还,而王铎神态自若,毫无畏惧之感。好在“上亦不加罪焉” ,保住了一条命。数日后,经筵秋讲开始,王铎以讲官身份,议论说朝廷赋税太重,清军入侵,致使白骨满野、民不堪命,等等,又触怒皇帝,但未加罪。这些都表现出王铎骨子里心优黎民、刚直不阿、求真求实的精神。

王铎的刚直,也换来了政治上的失意,伴随而来的还有生活上的流离。崇祯十一年,他的两个幼女先后夭折;十三年,其父、母病故;十五年,妻子马氏病故;十六年,三妹和两个儿子均死于逃难途中……此时的王铎,可谓国破家亡、贫困潦倒、漂泊无依。可以想象,一个人,国家名存实亡,终日颠沛流离,然后父母死了,妻子死了,兄弟姊妹死了,连子女也死了,这个人在精神上要承受多么巨大的悲痛和重压。

王铎柳风楷书

这个时候,似乎只有一死,才是最好的归宿。可偏偏这时,王铎接到了一个意外的任命

崇祯十七年,勤勉一生但仍无力回天的崇祯帝自缢身亡,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监国。朱由崧感念王铎往日救助之恩,任其为东阁大学士,入阁为次辅。之后,王铎拟旨削去温体仁等佞臣赠谥及官荫,奏请表彰中州死难诸臣,并尽力保全差点被判罪的多数北来大臣。但没过多久,南明还是被清军攻破,明朝最终覆灭。

流离失所中的王铎,本可以逃匿山林,却为何选择在此时接受这个意外的任命?难道他不知道明朝终将灭亡?难道他不能预见自己会成为清朝降臣?我想,王铎在政治上无论多么幼稚,这一点总还是能看清的,但无论如何,作为一名“以天下为己任”的儒士,相信无论谁在这个时候都不会置身事外,都会慷慨赴任、奋力一搏。这就是士人之精神。何况,政治是条不归路,作为朝廷重臣,即使有心辞归,也很难在这场旋涡中全身而退了。

清顺治五年,也就是降清三年后,王铎才来到北京,此时他已经五十七岁了。清廷授予他一系列官衔,如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明史副总裁、礼部左侍郎、太子少保等等,都相当于部级高官,但他心如死灰,寄情山水、书画,为官七年无所作为,与在明时截然不同。顺治九年,王铎在乡里病逝,年6l岁。悲情的王铎至此走完了悲剧的一生。

降清的七年,是王铎精神上最痛苦凄凉的岁月。他不再直言,甚至不再参与政事,整日吃着“空饷”,似乎这个王朝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自暴自弃、自我摧残。他的好友黄道周、倪元璐都已“舍生取义”,只有他“苟活于世”,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受尽鄙视、备尝煎熬。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是何等残酷。

值得一提的是,清代《贰臣传》中的“贰臣”分两种:投降后死心塌地为清朝服务立有大功的,入甲编;投降得不彻底毫无建树的,入乙编。按此标准,王铎入了乙编……

一个艺术家,在政治面前是多么地无能为力。政治无情地碾压一切。王铎,一个多么伟大、天才的人物。但政治根本不管这些。在政治那里,只有利益。在政治的利益世界里,一个艺术家太微不足道。别说艺术家,即便是毁灭一座城、屠杀千万人,也都不算什么。有人说,他可以去死啊!呵呵,死有何难?活着,并且以一种自我顽抗、自我摧残的方式活着,才是真的难,那真叫生不如死。在社会现实面前,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再怎么被人误解中伤践踏侮辱的艺术家,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些反对王铎、想让王铎去死的人,都是什么东西、揣着什么居心?这背后其实都是政治,都是赤裸裸的黑暗的政治啊,跟真正的德性有什么关系?而“苟延残喘”的王铎,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他为什么不去干?这值得我们深思。

王铎的人生浮沉,也反映在他的书法和印章上,尤其是他的狂草,就好像他的一生。他的“一笔书”,往往能缠绵十数字、尺幅长达两三米,线条连续纵深盘桓,连绵奔腾,左冲右突,气势豪放,犹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不可遏制,以此表现内心的抑郁、宣泄胸中的块垒。他的闲章,如“烟潭渔叟”、“痴庵道人”、“娄络亭印”之类,表达一种寄托、向往或者无奈;“宗伯学士”、“文渊阁大学士”、“大宗伯大学士太子太保章”等,则显示着几分自矜、自得。汤大民先生评价他的行草说:“无论是手卷还是六尺长条,都是飞腾跳掷,纵横捭阖,大气磅礴,以雄强的笔力,奇诡怪异的体势,酣畅淋漓的墨彩,表达了大起大落、汹涌激荡的情绪和心境。在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到狰狞、怪诞、狠鸷、险幻及至胡乱的粗犷美、阳刚美,感到一种掀天揭地、踏倒古今的欲望,一颗充满焦灼、苦闷、颓唐、狂逸乃至绝望的不安灵魂。他的书法是忽正忽斜、忽雅忽野、大整大乱、既丑且美的多元矛盾统一的审美组合,是乱世之象,末世之征,当哭的长歌,绝哀的欢叫。”

晚年的王铎,始终活在矛盾、忏悔、颓废之中,临死前,他交代家人“用布素殓,垄上无得封树”,以此可见一斑。至今,他的墓在哪里仍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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