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梅印象记:梅兰芳嘴里与嘴上的“不”
听戏是办完正事后的余兴,也是一种“人间味”,因爱听戏而访问伶人,那是“余兴”之“余兴”,却也另有一“味”。
舞台上,楼底下,动止声言,周旋揖让,虽然都可名曰“艺术”,但一是做戏艺术,一是做人艺术,气息与境界,截然两途,各有巧妙。
我们听戏之外,访问伶人,但伶人却很多于演艺之先,也来登门拜访,这中间的滋味,便大不同,他们演艺,在我们是余兴,在他们却绝对不是余兴而是“正经”,就等于我们办正事一般,我们办完正事,需要消遣时,正是他们闲事丢开,专办正经的开始。
我们访问伶人,是多余的多余,消遣的消遣,譬如写了一篇游戏散文,再加上些跋语之类,可有可无,他们来登门拜谒,却是正经前的大正经,比方社论作家(强拉取譬,拟不於伦,并非讽刺,同文原谅),正文之前,加上“弁言”“序文”“卷头语”之类,用意在加强这一篇正文的号召力、磁石性,来意是甚?不必词费,彼此心照,一言蔽之,无非请“捧”!
梅兰芳作画
鄙人余兴部份的“人间味”,对于听戏,特别浓一些!关于听戏余兴的访伶或“伶访”交接太多,印象错综,回忆起来,好似菜肴中的一色“李鸿章杂碎”,夫子庙太平洋的“罗汉菜”,各种滋味,揽和在一起,都不免平凡,既不够特殊的朵颐,也不暇为各个的分析。
比较不平凡的访问人,要算这一回去访梅兰芳了。
兰芳从香港回沪,早已声明,决定不唱。不唱,则不必登我们这一班人的门,甚至于我们登他的门,可以由人回说“不在”或“病了”,因为这些接见酬酢,都是多余的呀!
不才与梅,当非“点头之交”,且是预先通电话约好了才去的,时间是下午四时正,恰逢倾盆大雨,上海有的是三轮脚踏车可用,电话亘一小时以上,共耗费我访问的代价二十羊强。这种双人脚踏车,坐着单人,上海好事者名曰“待阙鸳鸯”,这样艳丽的名词,偏偏遇着我这“带雨孤鸳”,险些儿变成了“落汤的鸡”!
马斯南路梅宅客厅
缀玉轩(梅寓)在马斯南路xxx号,战前战后,没有移动,一进这横巷,因已久别生疏,不免找寻门牌,却发见家家户外贴着长六七寸、阔二三寸白红字条子,上书“内有电话”四字,但并不写明电话号码,莫明其妙。
后来才知道是指示自警团或巡捕,一遇风吹草动随时借打电话之用,所以越是僻静区,这种字条越多,热闹马路,反看不见。倒是十里洋场在碧眼降准民族统治下造成的“人间味”,像我们住在洋场外的人,风吹草动极少,这种门榜也不必!
侍者引接上楼,感觉到他的楼梯,并不宽敞壮丽,与不才舍间,相差无几,比了战前,更有萧瑟之感。
可是应接室还是一贯的像这屋主的戏一样,依然保持它古典美丽风格:锦装玻嵌的壁饰,古董性的居多,现代化的绝少,但中间占着首席像“委员长”,地位似的一架大横披,却是武进(?)汤定之先生(滌)的大墨松,画得夭矫郁怒,望之凛然!好像红拂女闺中来了一位虬髯客,倒很不错!原来汤定老就是兰芳画梅的老师。
“梅华诗屋”之墨松图
正想打量别幅,继续体味,主人出见,所有心神都归纳到“寒喧”中了。
此访并无任务,叙旧而外,我(代表若干戏迷)觉得必须要问一个水落石出的,就是究竟唱不唱?话是谈了很多,但闲文概可从略,关于唱戏的结论,只有一个字“不”!
嘴上移疏的小胡子,照片上看像很淡,但晤对他本人,放在他并不苍老的面孔下部的嘴唇上,显得不调和,好像一幅饰色梅花上,横抹着一根墨笔枝,在梅花画谱上是很少见的。
我问他:“剃不剃?”
“不打算剃!”肯定的口气,不像是虚伪的世故。
“那么将来总得要剃一回吧?”“简直没有考虑到。”
闲谈胡当啰嗦,要点不外上述。
梅兰芳蓄须照
“剃”就是“唱”的序幕,勒煞吊死的问,就是一相情愿的要“听”这一点心理表现,大概读吾文者,在字里行间也看得出了吧!
这是访问一个不唱戏的唯一名伶的简写。
(《人间味》1943年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