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曹兆才：明光的记忆（之十三）一一家乡石榴树

明光的记忆（之十三）

家乡石榴树

文|曹兆才

《石榴》唐代：李商隐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石榴，落叶灌木或乔木，幼枝常具棱角，老枝近圆形，顶端常具锐尖长刺。花期5至7月，果期9至10月。

石榴性味甘、酸涩、温、具有杀虫、收敛、涩肠，止痢功效。石榴营养丰富，维生素C含量比苹果、梨要高出一二倍。

中国栽培石榴历史，可上溯至汉代，据陆巩记载是张骞从西域引入。中国西北部有栽培，以安徽、江苏、河南等地种植面积较大。并培育一些较优质的品种，其中安徽怀远县是中国石榴之乡。“怀远石榴”为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

中国传统文化视石榴为吉祥物，视它为多子多福的象征。

今年5月底岳彩阳侄（岳大妈孙子，现在张八岭工作），转发家乡官山的照片给我。一张张照片，物是人非，看了又看，止不住的泪水滴落放大后的手机屏幕上，心潮起伏，袖口抹去屏幕的水珠；又看了看，定格在那一棵绿叶满枝、红艳似火的石榴树，感慨它蓄积着生命的执着与坚强。

梳理碎片的记忆，已时隔52年，“知青”一一知识青年，在他们内心很难终结。离乡人对故土的神往，眷恋，牵记；有些事，有些人，你就是忘不了。而每每不经意地被撩抜，又总是泪目婆娑，真不知道从何讲起。合上手机，我静坐沉思很久，那就从头讲起吧。

我和秦同学（同校同班学生），在1969年2月3日下放农村的前几天，他父母亲邀请我去见面吃饭。令尊令堂，谆谆嘱咐我俩到农村好好劳动，互相有个关心照顾。对于年仅18岁的我和秦同学，只顾频频点头称是。其实，根本不晓得安徽农村在哪里？像农民一样种地？还是在农村“插队落户”一辈子？刚懵懂思维的青年，浸身一场革命熊熊火焰燃烧中枢神经，下意识地激活在躁动。时代征召，命运加持，热血男儿，义不容辞，随逐漂流而把个人置于身外；根本不允你有深思熟虑或瞻前顾后的空间。我记得，同校紫阳中学共有13名男女学生和东安中学共有16名男女学生，一起下放在官山公社。

午饭后，秦伯伯从屋外拿来两棵有80公分高，捆绑稻草的树苗。只见光秃秃枝桠吐露点点孕蕾探出脑袋偷窥张望；笔直幼嫩枝体裹缠一圈圈稻草围绕枝梢头顶，臃肿得弱不禁风的样子。

秦伯伯40多岁，浓眉大眼、大胡子、国字脸、魁梧健壮，说话带有上海本地人浓重口音：伲俩额小阿弟呃，迭额两棵石榴树，伲带到乡下头种勒嗨，伲晓得伐？石榴树是吉祥宝贝，正好纪念伲“上山下乡”额捏甲，赞勒弗得了，霞勒伏！

问一问两棵襁褓生命力的石榴树苗，无法征得你的应许，将要随同我们迁徙异乡耕植，能否引起你的共情？不如一道祭上你的心语和愿景祈盼吉祥。此一去风雨兮兮、路漫漫，我们许诺假如有“风雪夜归人”的这天，一定会折下一枝叶瓣嫁接在我们的心上，从今后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你为何不语！

一路上风尘仆仆，从69年2月3日晚上，雨雪交加集合上海北站，至2月4日凌晨1点20分鸣笛发车，震天恸地的哭喊声响彻夜空，满载上海徐汇区第一批504名知青，额外加上两棵志愿者的石榴树苗，赴安徽省嘉山县（现明光市）“上山下乡”的绿皮车专列缓缓启程。这是我人生第二次乘坐绿皮火车。第一次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和秦同学革命大串联只去过南京，所以从没出过远门。

两棵石榴树苗可受委屈了，绑在秦同学的帆布旅行袋上，妥妥安放在座椅底下，格外小心地看护着。

4日上午途经张八岭、三界车站，有部分知青下车，一直到下午1点左右到达终点明光车站。知青专列一路揺摇晃晃，会让、待避、沿途停靠小站，行程旅途近12个小时。

因大雪封路，各公社交通受阻。当日下午安排住宿在原嘉山中学大礼堂。上海知青以分配所在公社划片分组集中，坐在铺垫稻草的芦蓆上，就地休息，等候通知。

整个大礼堂挤满知青，连下脚的空都没有。有的知青靠倚随身行李堆上呼呼酣睡；有一女知青躲在墙角面壁嘤嘤地啜泣，窗外絮絮雪花飘进像个白雪公主。秦同学歪个头枕着帆布旅行袋，搂住两棵石榴树苗进入梦乡。见他消瘦佝偻熟睡的样子；见他腼腆稚气未脱的样子，好似童心未泯，又回到母亲的温暖怀抱，你看，嘴角还不停地抽搐着吮吸乳汁的甜蜜。我猜，他大概一定是想和石榴树苗并肩成长、少年风华的一帘幽梦吧。

晚上供应的是，大白菜炒肉片和米饭，很少有人动筷子。

5日早上雪停了，风停了，天色阴暗，乌云似在头顶上翻滚涌来。激动人心的通知也来了：官山公社知青准备行李抓紧时间上车了哈。被叫到的知青雀跃欢呼，没叫到知青摇头叹息。折腾几天，煎熬等盼的心情，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那个陌生的世界，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难。

开往涧溪的班车“吱吱根根”（明光方言）沿袭两道泥泞淤渍的车轱辘印迹，在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地上慢慢行驶。分不清天地，分不清路面，分不清田野，凸显白雪覆盖轮廓的低矮农舍和高大树枝的缩影。满眼肃穆，顾景自怜。

我和秦同学轮流搂着两棵石榴树苗，看着车窗外的白雪皑皑。

不记得开了多长时间，涧溪车站到了，一小间红砖瓦房，房后零散破旧的草屋躺在雪堆里，一振不起。公社文书兼负责“上山下乡”领导小组的王崇标同志、各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及村民几十号人扛着扁担在等候我们到来。

刚下车阵阵狂风卷得我们人仰马翻，互相搀扶住才立稳脚跟，冻得牙齿上下“得得”打颤。秦同学又把两棵石榴树苗绑在帆布旅行袋上。秦伯伯的重托，意义深远，不容闪失。

村民们挑着知青行李包裹、纸盒木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烂泥地上，嘴喊号子，晃悠着身子朝涧溪老街走去。知青一字排开长长的队伍尾随，艰难地一步一步蹚着前行。

穿过涧溪老街狭窄坑凹湿滑的青石板路，两旁大都是白墙黑瓦，灰濛濛的矮房子。街头巷尾所有人拥堵路边，惊奇地注目观望：这些学生模样的年青人，乖！冰天雪地，何方来客？并交头接耳议论说些什么。

走出涧溪老街，我们被眼前的一片广袅田地银雪披盖得静谧耀眼，官山山谷白雪绵亘数十里长城，巍峨壮观，从未见过如此山村冬季风光，惊艳到了。

王崇标同志手指官山群峰大声说：这里就是官山公社九塘大队地界，还有十里路到官山公社。大家注意脚下雪深路滑，安全第一哈。山谷的回声在耳边响起，终于快到“家”了，知青们又一次雀跃欢呼。

官山公社四周土墙茅草屋围建成方形状，横竖一排排房檐堕挂一串串冰凌，酷似珠帘，煞是美哉，一尺多长，晶莹剔透，随风而动，叮叮当当。

官山公社门前站了许多人，公社杨兆文书记，中年汉子，身材均称，眉目清秀，头戴三块瓦棉帽，身穿双排扣蓝布棉大衣和公社其他领导成员：张学科、余守基、丁学峰、宗平均等，列队热烈欢迎上海知青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农村干革命。并一一握手，嘘寒问暖。当杨书记和秦同学握手时，看他怀抱两棵树苗，皱起眉头，顺口问道：小伙子，你千里之外带来的是什么树苗哈，能给我一棵拿回家种可管？杨书记和谒可亲，一句“逗你乐”的话，在场人听得开怀大笑。

王崇标同志宣布知青分配各大队人员名单，我们8名男女知青分在松山大队，靠近公社所在地。其他大队的知青恋恋不舍与我们拥抱分别。要“回家”的感觉，知青兄弟姐妹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难言。

我们的两棵石榴树苗，一路千辛万苦也到“家”了。

生产队腾出打扫干净当中的三间仓库，给知青住宿。东头一间仓库，西头一间牛棚；东边靠近公社，西边为杨兆文书记家相邻。开门就见官山延绵起伏全貌，门前空地一口岩石堆砌的土井，一条湾湾潺潺流水的小溪。村庄白雪茫茫，雅雀无声。知青草屋却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三间草屋挤满看热闹的男女老少，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上海“蛮子”的一举一动。第一回听到叽哩哇啦的上海方言，一头雾水，觉得古怪又搞笑。

岳德贵队长锅灶前忙上忙下，忙得头上黑线纱编织帽子顶上的线球直转，也挺搞笑滴。岳队长抄起铁勺拣一块肥肉尝尝咸淡，大口塞进嘴里说：今天晚上生产队招待知青第一顿晚饭是咸白鸡烧肉哈。咸白鸡烧肉？问了陈老大才知道，原来就是腌白菜烧肉噢。

夜深沉，北风呼啸。知青第一个夜晚睡在麦秸、芦蓆铺垫的地上，加一层带来的垫被和床单，冷冰冰，滑叽叽的，怎么也睡不着。想家，想着从2月3日晚上，我和秦同学顶风雪走出家门，背负全部行囊，孤身一人，拖着两棵不谙尘世的石榴树苗，路途跋涉，5日下午才到生产队，近40个小时的流离颠簸，环顾四周土墙残壁，油灯闪烁，剩下是两棵石榴树苗伴侣身旁，以飨相思的苦，心酸得痛哭流涕。

2月16日这天是年三十，岳队长招呼我们吃年夜饭。秦同学兴奋地说：两棵石榴树苗有“家”了，就栽在岳队长家和岳喜章家门口，总算落根归土。我和秦同学如释重负，心思落地。

岳队长家和岳喜章家并排靠“山”土墙草屋，两侧各建两间锅屋和磨房，门前种有几棵碗口粗的枣树。

下午我俩和喜章哥一起，先在他家院内刨土浇水种植树苗，然后在岳队长家门口种上。眼看两棵石榴姐妹花落它“家”，焕发生机，从今往后在异乡生根开花结果。记住每年的年三十，是你们姐妹的生日。我和秦同学在石榴树前默默地祝福。它不正是与我们知青未卜的命运联结一道吗，手足之情，心心相印，是喜是悲，日月可鉴。

光阴，是一本陈年的旧书，几经辗转，浮光掠影，已眼眉低垂，余下阅读的一份坦然心情。岳彩阳侄告诉我：种在岳队长家的石榴树没了……我没有一丝伤感，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有多少人离别，也来不及说一句再见呀！

当我看到种在喜章哥家院内的那棵石榴树，枝藤茂盛，郁郁葱葱，繁花如星的几张照片时候，竟然克制不住自己，老泪纵横，左看右看，双手颤抖，52年啦……

只为一对石榴姐妹花，相濡以沫，遭逢坎坷，撇下孤老终身的境遇而悯惜。

尊一声石榴树啊，来年开春，待你绿满枝头，馨香四溢，来看你好吗？

尊一声石榴树啊，莫怪我来迟了，我也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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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