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宾斯基到何多苓——解读《带阁楼的房子》插图

苏联著名画家杜宾斯基(1920-1960),1946年美专毕业后,在海军出版社从事插图创作,1950年起先后创作了《丘克与盖克》、《决斗》等插图,以盖达尔小说《祖国的远方》、《丘克和盖克》的插图名声鹊起,被认为是当时苏联插图艺术的杰出典范。杜宾斯基的插图与其他俄苏画家一样,自然主义的绘画语言,扎实严谨的造型能力和文学修养,或赋予原著浓烈的时代气息,或深刻揭示文学作品的实质精神。1954年,他为契科夫短篇小说《带阁楼的房子》创作的水彩插图,完美再现了小说的意境,是其重要的代表作。

而巧合的是,中国当代画家何多苓也画过《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何多苓,1948年生于成都,1977年考取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80年代初即以《春风已经苏醒》、《青春》、连环画《雪雁》等作品蜚声画坛,是中国当代“伤痕美术”的代表人物。何多苓热爱俄罗斯文学、音乐、艺术及至整个俄罗斯精神,热爱列宾、列维坦、谢洛夫和其他俄罗斯艺术大师,受其影响至深,尤其对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情有独钟。1986年,何多苓用油画以彩色连环图的形式重新解读契科夫的《带阁楼的房子》,发表在《连环画报》上。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Аnton chekhov.1860~1904) 是俄国十九世纪末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戏剧家,短篇小说《带阁楼的房子》(又名《艺术家的故事》),是以俄罗斯巡回画派风景画家列维坦为原形创作的短篇小说,小说通过表面闲散、不问世间疾苦的男主人公、风景画家“我”,与姐姐“莉达”对于人类未来命运是精神救赎,或是肉体医治产生认识分歧。杜宾斯基和何多苓都曾为《带阁楼的房子》画过插图,以下选取几个二人插图中的同一场景进行分析。

1、《带阁楼的房子》插图插图之一“初遇”

小说《带阁楼的房子》描写了一个风景画家“我”,偶然散步到沃尔恰尼诺夫的庄园,走过一所带阁楼的白房子,雕狮子的门口站着两个姑娘,是姐姐“莉达“和妹妹“米修丝”任妮亚,妹妹仁妮娅倚柱而靠,头部微侧,面带稚气,矜持却不造作,脸上流露出惊奇;后面年长一点是姐姐莉达,“苗条、苍白、俊俏”,内敛中含着严厉……。

杜宾斯基的插图透过罗马式门柱,读者的视线落到两位娇美的姑娘身上。画家十分准确地表现了两人不同的形象和性格,雨后的阳光被老式的铁门和遮阳伞阻断,地面、姐姐莉达的脸上弥漫着光感。铁门一角穿插在遮阳伞前,使其有意不再完整,营造着自然主义的临近感;中灰明度的铁门,黑白对比相对强烈的人物和门柱、阳伞,后面隐约可见的树林……,明度不同的强弱对比,将画面的三层空间层层递进,使读者视觉的第一焦点自然落在姐妹身上。作为故事的开头,半掩的门具有一种强烈的象征性。这是画家与她们邂逅相遇时的情节。(图1)

而何多苓的插图在构图上很有特点,突出强调了罗马式门柱,而两个人主人公在门柱后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姐妹的衣色与门柱合为一体,造成视觉的逼仄,营造了一个不平凡的相遇。虽然两个姑娘都有出神的眼睛,但浓密的睫毛下,妹妹仁妮娅清澈如水、一尘未染的双眸透出淡淡忧郁,矜持地关注来人;姐姐莉达执着坚定,神态从容,凝眸远望。(图2)

图1:杜宾斯基《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一

图2:何多苓《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一,1986年

2、《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二 “田野写生”

这个场景在原著中只有一句话:“或者,我在画画,她就站在我身旁看得出了神。”

杜宾斯基的插图中,画家正在作油画风景写生,他头戴礼帽,遮蔽了微带胡须的面孔,白色风衣,深色坎肩和领结,左手执调色板,右手执油画笔在画布上作画,样子潇洒英俊。白桦林,专注写生的画家与画具,与妹妹“米修丝”仁妮娅躬身专心地看他作画,时而询问,与画家保持一定距离的矜持动态,形成对比:一大与一小,一疏与一密,形成构图的均衡态势。点状的黑色礼帽,与大面积的灰黑色裙子呼应,不同灰度的天空与草原等,使我们自然联想到俄罗斯巡回画派画家列维坦的风景画。(图3)

而何多苓的画面塑造张弛有度,透着灵动,娴熟,松弛的环境描绘,人物形象却精微肯定,透过实虚、松紧的对比,不经意中延展了广袤的空间。插图中最明快的色度集中于仁妮娅的面部、上衣,画家墨绿的衣饰与任妮亚黑色的裙子组成画面的重调,而灰暗一级的阳伞凝练、概括,在色彩缓冲中丰富着画面的层次。画面横构图更能表现背景空间的空旷和辽阔,但画家与任妮亚挨得很近,但色彩明度的差异,又使二人保持有限的距离。仁妮娅全神贯注看着画家的写生,画面尽染青春萌动的爱意。伴随着思想认识的深入,妹妹不仅在距离上与画家靠得很近,而且在思想上也在不断“靠近”画家。(图4)

图3:杜宾斯基《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二

图4:何多苓《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二,1986年

3、《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三“人生的讨论”

画家和姐姐莉达对于人类命运都具有悲天悯人的忧患意识与使命感,但是如何拯救?他们各自的维度不同,视界不同,认识高度不同。

杜宾斯基的插图中关于三人的讨论场面:一袭黑衣的画家不修边幅,头发凌乱,不拘小节,随意斜坐。他置于画面中央,位置略显扩张,与姐姐莉达谈论着。妹妹倚椅前倾,似是旁听角色。画家没有面对莉达,因为维度和高度的认识错位,与她无法形成共识。三人共聚的构图看似自然,但画家的安排颇具匠心,无论对人物形态、衣饰还是环境的层林表现,用笔轻松自如且不失控制力,造型精准。(图5)

而何多苓的插图构图更为别致,姐姐莉达居高临下、高傲地站着,对画家的观点根本不屑一顾。姐姐高挑的身材,优美的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中表露无遗。而画家蜗居画面一角,妹妹任妮亚虽然在画面中心位置,但几乎完全被姐姐遮蔽了,画面具有很强的象征寓意,把三人的支配关系通过画面揭示出来。(图6)

图5:杜宾斯基《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三

图6:何多苓《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三,1986年

4、《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四“话别”

表现两人话别的场面,文中是这样描写的:“这当儿我伸出胳膊去搂住她,连连吻她的脸,肩膀、胳膊。”

杜宾斯基的插图表现了两个人接吻的场面,依然保持了水彩特有的轻松、明快的特点,虽然两个人的轮廓很清楚,但看不到两个人的表情。在旷野上,远际的树林,弯弯的河水,湿润的土地,几抹云彩,几株稚嫩的白桦树,两个人物一黑一白,渲染着爱情一幕的浪漫情调,但背景天空的乌云和闪电似乎暗示了什么,给人一种不安的心理感受。(图7)

而何多苓的插图暗得几乎看不清人影,背景除了一弯明月,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符合晚上的环境特点。但画面最亮的光线集中在任妮亚的脸上,她闭着眼睛,深深地陶醉在画家的怀抱里。相比来说,杜宾斯基的插图过于明快,似乎何多苓的插图更能表达主人公此时的心境,显得更真实可信,对情节的表现更胜一筹。(图8)

图7:杜宾斯基《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四,1954年

图8:何多苓《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四,1986年

5、《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五“任妮亚”

任妮亚纯真、温柔而热情的心早就被画家征服了,但姐姐莉达坚决反对,成了他们之间的重大阻隔。这一场景中的任妮亚,神情有些忧郁,心事重重,有点林黛玉的感觉。有意思的是两个人对任妮亚的的描绘,从神情到气质、穿着都几乎完全相同,只有画面的背景安排有所差别。(图9、图10)其中杜宾斯基的安排更具深意,坐在长椅上的任妮亚,被柱子和椅子构成的框架所框定,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思想,对小说的情节具有深刻的揭示作用。相比来说,何多苓的插图表现相对要弱一些。

图9:杜宾斯基《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四,1954年

图10:何多苓《带阁楼的房子》插图之四,1986年

如今六十岁上下的一代人,或者说50年代的青年一代,是唱着苏联歌曲,读着苏联小说,看着苏联绘画长大的,因此有很深的俄罗斯艺术情结。当时苏联画家韦列伊斯基、杜宾斯基和库克雷·尼克塞,及《星火》画报的主要插图画家平吉谢维奇等,燃起了中国美术青年学习绘画的热情,在俄苏文学影响下成长的中国画家,如陈宜明、李斌、黄英浩、何多苓、俞晓夫和林旭东等一大批人。限于当时的条件制约,看到的都是单色印刷品。如插图画家杜宾斯基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插图作品简约、轻快、爽利而又深入严整,始终保持着一种朴素和温馨,其中《带阁楼的房子》的插图画得深入精到,一丝不苟。杜宾斯基的每一幅插图与独幅绘画创作一样考究,不如同苏联时期的黑白电影一般,将读者置身于列维坦油画般的“俄罗斯大地的诗意”中,传达出小说中弥漫的忧郁凄清,画家怅惘迷离的神态,和妹妹米修丝纯净无邪的形象。

而何多苓受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影响至深,尤其对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情有独钟。“在契诃夫所有作品中,我对《带阁楼的房子》(又名“艺术家的故事”)怀有一种近乎莫名的狂爱。我曾大段大段地背诵这篇小说中的段落,并如失恋中的女人般脆弱地多次为之潸然泪下。”何多苓以彩色连环图式重新解读《带阁楼的房子》,因为主人公就是列维坦,所以他运用俄国的油画方法,以谢洛夫为列维坦画的一张肖像为蓝本,并且在插图中用了列维坦的风景,有些甚至是把他的风景全搬上去,或者是借用他的背景和情调。这套连环画油画插图共44张,以一种贯彻始终的青春伤逝为基调,油画色彩新奇、笔触豪放,把那种朦胧的情感通过绘画抒发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画家不拘泥于小说中的具体情节,而是执着于表现作者的理想主义及人文关怀,恰似画家自己内心的独白,使作品得以升华。虽然尺幅很小,但画家寥寥数笔,就勾出一个女人的脸庞,人物性格造型精准肯定,用笔松紧张弛有度,画面控制游刃有余。1987年,《带阁楼的房子》参加了全国连环画展并获铜奖。

俄罗斯和前苏联对中国的影响,是一个非常有意思也非常复杂的话题。俄罗斯在十月革命前,中国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对俄罗斯的的厌恶远远大于好感,俄罗斯文化对中国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十月革命以后,中国人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同时也接受了苏联的政治影响。随着斯大林中后期,文艺政策日益严厉,苏联文艺的假大空倾向也越来越严重(类似于中国的文革),直到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上台,苏联人开始对苏联文艺进行批判性反思,50年代后期产生了一种新的文艺思潮——解冻。如杜宾斯基的《带阁楼的房子》就是在这样背景下反思的产物。

中国紧紧追随苏联文化,尤其是1949年以后,只接受具有进步思想的写实主义传统,甚至采用意识形态、阶级分析的方法和标准,这样的文艺政策一直持续到70年代末改革开放后。然后中国也经历了类似苏联的文化反思,所以心灵敏感、细腻的何多苓,直觉到意识到小说中与其心意相通的东西,所以何多苓的插图不单纯是一种青春回忆,更是反思文化中人文关怀的体现,人文思想的高扬,其实对人性的关注,对人生意义、价值的追问,是艺术永恒的主题。如果说杜宾斯基的插图更轻松明快,更真实生动,更生活化的话,那么何多苓的插图更晦涩忧郁,更抒情诗意,更蕴含了一种哲思。如果说如果说杜宾斯基的插图似长笛,使中国读者在轻吟低唱中嗅到邻家奶茶的清香,而何多苓的连环图如同咏叹调,使读者在细细品味中体会到茶或咖啡的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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