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民|​​悲 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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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悲 喜

1
春日去赏梅。
其时花期已过,枝头仅留零星之花,树下也有少量色淡的花瓣,象盛大喜庆之后的冷清,入目之处皆是惆怅。
引起我惆怅的,当然是花凋零后的衰败之景,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脑海里活跃着的关于梅花的意象,没有在现实之中得到印证。
这些意象,主要是来自诗歌的描摩。比如: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此处的“墙角梅”是健硕丰满的;
比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处的“临水梅”是风情万种的;
再比如,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此处的“桥边梅”是铁骨铮铮的。
意象里的梅花总是健康的、永生的,而眼前的梅花却是病态的、将逝的。蜷缩在枝头的花,花形几乎不见,或许作为花,先前的滋润已流失尽了,一个百岁老人,脸上满是岁月的褶皱。色衰自然不能令人心悦,爱情有无,大都以年轻貌美为前提;花香随色衰而散,散落是渐变的过程,聚也聚不起,拢也拢不住,最后殒而消。
梅植于假山,山呈穹形,远看似墓冢。抬头望天,太阳有云翳,心颤。
此梅非彼梅,意象有所移,有点一厢情愿,有点先入为主。猛然释然,我的心绪,是因为我选择的时机不对,如果是在梅花盛开之时来,则是繁花满眼,香气盈盈。人或许是情绪化的,遇花开便是喜,遇花谢便是悲;至于花之衰败,则是自然而然,花有开即有谢。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今年之花,不就是去年之花的复活?
期盼明年,欢喜无限。
2
前天出了一个交通事故,一辆汽车撞死了邻居家的一只狗。
是一只白狗。狗躺在马路上,远远地看,像一堆泡沫。撞狗的汽车,没有停留,径自走了。狗与人终究是两样的,要是人,这种情况,属于交通肇事逃逸。人对狗的死,不会太上心,即便它的主人在生前如何宠爱。邻家大爷将狗从马路上提回,找了一把铁锹,埋了,只花了十几分钟时间。
狗遇车祸之前,它蹦蹦跳跳,从我身边经过,越过花池,向马路对面奔去。它好象是投入丛林,最终被丛林吞没。从狗的神态来看,它是欢快的,全然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危险将降临到它身上。所有的预见都是不可靠的,包括人与狗。丛林里那些以速度与力量的交锋随时发生,成与败随时发生,荣与辱随时发生,生与死随时发生。一切所有只是一种现象,全无例外,早晚而已。
狗紧闭着双眼,腿脚伸直了。我家的黄狗,凑到它跟前,舔着它的毛发。狗大概没有死的概念,黄狗与死去的狗,一直是很好的玩伴,它们在一起嬉耍,也为了一根骨头,打过架。黄狗只是好奇,今天的白狗怎么不搭理它。黄狗不知道,这是它与白狗的最后一次接触。
或许狗是真正的超脱。它本身无怨、无爱、无恨、无悔、无知、无觉、无仇、无痛、无望。佛曰,凡所有相皆为虚枉。就人的角度,人不会为了一条狗去申诉,不会为了一条狗去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
如此也好。
3
坏天气总是有的。这种情形类似于一个脾气坏的人,他的爱人却念及他的好,劝慰自己,人嘛,不能十全十美的。
古词里写: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最难将息,其实就是说的坏天气。这个时候,冬已渐退,春正日进,且正处于冷暖胶着,时冷时暖,难以琢磨,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知如何是好,它就是这么任性!你以为今天天暖,出门穿了单衣,想春衫薄好逍遥,它却袭了你一身冷风;你看准了天还冷,翻出了刚藏起的厚毛衣,它却来个太阳暴晒。它看着你穿衣脱衣,直想笑。你猜得出它的笑,而你却不知它在笑什么?
现在可以告诉你,它是笑你看不懂它的任性,你为什么那么顺从它呢?它希望看到你的叛逆,希望看到你的个性。你应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张,应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意志。你认为穿单衣,就穿单衣,哪怕挨冻,也就忍着;你认为穿厚衣,就穿厚衣,哪怕若蒸,也就受着。你说人随天走,冷穿衣热脱衣,那只是常识。问题是天从来都是变化无常,要紧的还是你应对的能力,一种对冷热的耐力与毅力,以不变应万变,处变不惊,遇事不慌。
多变易变节。冷热骤变考验的与其说是一个人对气温的适宜,不如说考验的是一个人对自身的信念。无论从事何种事业,恒定的信念,始终是制胜的根本。恒定的信念之下,才能忍耐。忍苦、忍痛、忍贫、忍饥、忍凶、忍险、忍恶、忍恨、忍狂、忍燥、忍渴、忍欲、忍贪、忍怒、忍怨、忍辱,人世需忍处诸多。冷不忍,热不耐,是人的劣性,克服了这样的劣性,你就可以顶天立地,做一个超出一般意义上的人了。
4
腐烂有一种特有的香味。
家里的水果,苹果、桔子,常有吃不掉的,或者忘了吃,慢慢开始腐烂。悄无声息的腐烂,似乎是一场隐秘的行动,不为我察觉,唤起我警觉的,恰是水果发出的特有的香味。这种香味超出了水果本身的香味,或者说比水果本身的香味要好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不想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我感兴趣的,是水果的腐烂是否更具有诱惑的力量?
与腐烂相近的,有糜烂、有堕落、有沉沦、有奢靡这些词。如果给予足够的条件,且不说违心的话,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是否都想过糜烂的生活?都想堕落一回?太多的小说,或影视作品里,吸人眼球、动人心魄的,其实不是那些中规中距、正襟危坐的人,也不是那些色调灰暗、声响死寂的场景,而是激情充溢、命运波谲的人和事。历史长卷中,“坏”的男人或女人,更具有活动的空间,也因为有了他们,增加了观赏的价值和记忆的可能。后世的目光并不苛责前世人的小节。
沉沦的女人更美丽,奢侈的男人更雄阔。为什么是她沉沦?为什么是他奢侈?她袒胸露腹,妖冶风骚,你似乎愤愤不平;他纸醉金迷,放荡不羁,你似乎横眉冷对。其实你大可不必,是因为你境遇不佳,资质不备,不然,你与他与她也并无异样。你是压抑了兽性,表露了人性。这个世界,兽性多,人性就少;人性多,兽性就少。兽性或人性,其实不是可以选择。有一点可以肯定,兽性最终表现出的是悲剧,人性大都以喜剧形式作为结局。
腐烂的水果,它的奇香,不会太长久。其香味,伴随着它腐烂程度的加剧而渐淡,最后全无。从人的欲望来讲,这种奇香,很想留之长远,也是妄念。如罂粟给人的快感,纵欲带来的刺激,即是如此。大概能量是有限的,细水长流才是正道。
5
几个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工人,抡着铁鎯头砸墙。墙是很坚固的水泥墙,因为墙的坚固,所以砸起来很吃力。此时的我,有两种感情交错着,为墙而可惜,可惜于它的新,毕竟前年才建起的楼房;为工人而可怜,可怜于他的吃力,如此吃力莫非徒劳?
被砸的墙,一点点地剥离原来的墙身,粉末四溅,烟雾呛人。几个小时后,终于现出一个墙洞。与整座房子比起来,墙洞太显眼了。他对一座房子完整性的割裂与侵蚀,是震撼的。它是在蚕食,呈现曲折蜿蜒、粗细不均、规则不一的线条,最后形成一个刚强的版图。所有的战争,所谓的事业,其实就是建立某个空间的版图。版图的得与失、大与小,时代的兴与衰、存与亡就在其间。
还可以看作是一个炮眼。炮弹携带雄心或野心做成的弹头,穿越空气的阻碍,准确抵达它要命中的目标。炮弹最大的威慑不是炸死了多少人,而是在墙身上形成的炮眼,撕裂了墙体,对整座房子的防御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可以想象,千军万马就此汹涌而入,房子里的人或物,也是呼天怆地、满地狼藉。不要说是一座房子的失守,整个城池的沦陷,也为时不远了。
墙洞形成巨大的黑洞。在所有的颜色中,黑是最摄心的一种颜色。它是未知,它是恐惧,它是绝望。我曾经在一个山洞口,向里望,眼前一片黑。同行的人介绍,这个山洞有八十多米深,有人下去探过险。八十多米,是地理上的深度,在我看来,就是无底深渊、无限危险。假如我置身其间,就不抱任何生的希望,唯有闭着眼睛,企求死亡快些来临。
透过墙洞,屋里的东西裸露无遗。散架的办公桌,废弃的电线,破烂的棉被,磨损的沙发,油腻的碗筷。从物件来判断,之前这里有人住过,他或许是一个做着业务的经理人,生活起居都是一人打理,老婆不在身边,一日三餐也是对付着过。后来,业务结束了,他也就走了,至于东西,也懒得带走,反正是不太值钱。
第二天,墙洞的位置,装了一扇门,门前的垃圾清理了。清风摇曳,阳光腾跃。门前有人跳广场舞。没人注意到墙的变化,那扇门似乎与整座房子本来就是融为一体的。
6
看传记,一位伟人说,他不走回头路。感叹无限,毕竟是伟人,气魄非同凡响。曾听人说过,他不走回头路。我笑而不语,其实腹诽不已:硬模仿,你做得到吗?
我不可能不走回头路。我喜欢走无头路,路走到没有路可走,然后折返,在其间体会别样的意味。
出门在外,对所走的路无法准确地预料,无头路都是在意料之外。未知之险,求索之乐,非亲历亲为,难得意会,不可言传。“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前贤的话道出了普遍真理:多走路,有路走。有多的路,似乎又是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尺,在我看来,见过不可走的路,何尝不是一种收获?
我有过几次到达了路的尽头。一次在上海旅游,在一个风景点,沿着很狭窄的小路,谨慎地走着,忽然前面现出一片芦苇丛,再无路可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好象到了天涯之角,又好象回到了远古蛮荒之地,与现代化大都市强烈的反差,给我视觉的错觉,恍若隔世。大上海也不尽是繁华似锦,也不仅是笙歌燕舞。原来,荒凉处处皆有,且在不经意处显现。
还有一次,我漫行在水乡的村舍之间。过了一座小桥,一堵围墙挡住了我的去路,围墙下,是一个小店,小店门口,蹲一条大黄狗。大黄狗见生人来,吐出红舌头,作跳跃状。狗的主人,一个着蓝大褂的男子,拍着大黄狗的头,狗听话,低头歇。在此处,有这样一个僻静之所,有如世外桃源。在小店买水一瓶,想着日后再来,只不知我会不会象那个打渔人,再寻桃花源,不复得路。
于无路处,见风景。
“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我不恸哭,我不是阮籍。
7
残阳的“残”字,特别好。残阳比夕阳好,比晚霞好,虽然后两个字,也很有美感,但残阳却有一种沧桑感,一种荒凉感,是英雄末路,是美人迟暮,是长亭伤怀。
曾经鲜活娇嫩,那是早晨的太阳;曾经激情迸裂,那是晌午的太阳;到了傍晚,已是沉稳厚重。此时,人间冷暖,它皆悉知;四季短长,它尽明察。它不再需要高昂的欢呼,不再需要崇高的仰望,它需要的是理性的思索,沉静的回味。
太阳,因了它,万物生长;因了它,大漠孤烟;因了它,昆仑倾柱;因了它,黄流乱注。太阳,功也千秋,过也千秋,真所谓成也太阳,败也太阳,其功过自有人评说。残阳,不是残缺,更不是残疾,它是残留。它对天空是有感情的,它留恋天空,但不会留而死守,恋而不走。让位于明天的太阳,它心甘情愿。
它也燃烧,晚景辉煌,那是它在释放全部的光和热,为的是让当日的黑夜更黑,为的是让明朝的白天更亮。这是一种牺牲,它很快就会被遗忘,被覆盖。很快,未来白昼的亮不属于它,黑夜的黑也不是因为它。它又是豁达开明的,它心知,在他日的光里,有它的一点影子。它欣慰。它可以放心地走了,不必有任何遗憾。
世人对残阳的误解也是深的,要么是无限地拔高,“老骥伏枥,少壮不已。”要么是暮色苍苍,回天无力。一个极悲,一个极喜。其实,残阳就是一个淡然,老了,还与少壮争强?硬撑!老了,就消极厌世?不必!
是否可以说,残阳是一天日光的精华,或者象一个人,一生的浓缩是在晚年。时间在残阳里,愈显珍贵、稀少,它流逝之速,为白昼所不及。残阳之美,大概就在它短暂的风化,它的奇异之光,它的炫目之色,在你赞叹之时,已黯然消失。
遇见一位老者,他满头白发,配上金丝眼镜,斜坐在藤椅上看报,那种儒雅风度,我叹为观止。偶然的机会,宴席上与他邻座,他讲几十年前的经历,讲到对年轻人的奖掖,其宽博襟怀,实为良师之范。席间有六十余岁的老人坦承是他的学生,他学生都是两鬓斑白了。据说他已八十多岁了。
8
破镜能圆。
你信吗?我信。
电影中的两组镜头,坠崖与飞楼,是这样拍摄的:将人从山崖下向上提升,便是坠崖:将人从楼上往下放,便是飞楼。影像中看着惊险刺激的高难度动作,幕后拍摄时,仅需倒着拍,就能很轻松地完成。
破镜重圆,依此仿效,也是易事。
一个破碎的镜子,不管破碎成什么样子,哪怕是千万颗粒子,都从各个方向,以多个角度,向与他契合的粒子靠拢,然后相连、相胶、相融。整个过程,是有序的排列,是壮观的集合,是庄严的行进,个体与个体,局部与局部,点与点,块与块,纵向与纵向,横向与横向,最终复合成一个整体,毫厘不差,完好如初。照人,人现形,照花,花显貌。只不知,还原时复合的欣喜与破镜时分裂的痛苦,是否对等?应是难以计算。
真实世界与影像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在人的脑子里的概念几乎是根深蒂固的,即是象这种破镜重圆的事,是不可能在真实世界中发生的。就象人们对爱情的心理,实际上把爱情分为了两种版本,一种是书上或影视版的爱情,这里的爱情可以纯真,可以高尚,可以唯情,可以海誓山盟,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种是现实版的爱情,这里的爱情可以虚伪,可以卑鄙,可以唯物,可以见异思迁,可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两种版本的爱情在各自的世界里生发,互不越界,特别是前一种爱情难以在后一种爱情里存活,在世间有普遍的心理基础。
所谓事在人为,事也在人不为。一切都在人的观念,你认为书上或影视版的爱情,在真实世界里可能,或者完全应该发生,那么爱情就具有了永恒的美感。所有以爱的名义的生长,都是允许存在的。以此为前提,破镜是可以重圆的,覆水是可以回收的。应该说,人类在情感方面比技术的获得更有穿透力,更有灵敏度,也更有观赏性。
破镜重圆——当破镜重圆时,那破了的痕迹是可以忽略,或者是遗忘的。
9
十年寒窗苦。
似映雪光,似见萤火,似闻鸡声。
相信先贤不仅有志,且也有情。此情是情怀之情,是情趣之情。如若无情,那寒窗之苦必是难熬。寒窗是真寒,是蚀骨之寒,是透心之寒,足可以刺痛人的肌肤,摧垮人的意志。
我在寒窗前站定,将孙康、车胤、祖逖的肖像高高地挂在心头。把寒窗当作一个画框,画框外的所有风物,就是活动的背景,万物生息,绚丽多姿。大概有几个影像是可以留下来的:春天,蜂蝶,花海;夏天,蜻蜓,晚霞;秋天,鸣蝉,树枝;冬天,吟虫,冰霜。凝神良久,与窗外之景发生了巧妙的变幻,这种变幻是双向的。我即是春天花海里的蜂蝶,是夏天晚霞里的蜻蜓,是秋天树枝间的鸣蝉,是冬天冰霜下的吟虫;我的天地是广阔的,我是春天里的我,我是夏天里的我,我是秋天里的我,我是冬天里的我。
蜂蝶也是窗前的我,蜻蜓也是窗前的我,鸣蝉也是窗前的我,吟虫也是窗前的我。我感兴趣的,它们是我之后,是否也象我一样,对我产生变幻之情?它是否也有过——我深藏的忧虑,我隐秘的静态,我显露的律动;我的不知我是谁,我的知我我是谁;我的无限之远,我的无限之近;我的去日无多,我的来日方长?它是否有过后悔,因与我的变幻?它们经受的苦楚、困顿、焦虑,它们对自身的叛逆,它们对自身的抗拒,它们对世界的怨恨,它们对世界的期许,然后,它们疲惫了,它们醒悟了,它们妥协了。
值得欣慰的,我与它们是可以任意的切换,我随时可以变幻成它们,它们也可以随时变幻成我。在寒窗与天地之间位置的变幻,因形体的变幻、空间的易位,身体与心理同时获得了自由,小大由之,大可伸展在天地之间,小可收缩在斗室之内。从此,我有了飞舞的翅膀,它有了含情的眼睛;从此,它有了沉静的心思,我有了震颤的野性。
行云——流水,时间流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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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倒映山峰,荒村虚藏美妇,衰草浅含露珠,枯枝栖息喜鹊,废墟惊现珠宝,古墓泣立新人——世上自古多失意,人间从来不绝情。重在发现,眉宇间刹时如烛照,万水千山已轻快而过。

作者简介

田福民,自2000年始业余写作,以散文为主,迄今为止,累计文字量200余万字。有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雨花》、《当代散文》、《人民代表报》及本地市县级报刊杂志。有部分作品获省市级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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