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也是人的生命

品官绿袍,举子白襕,有官学背景者,与闲散之人相比,可谓两套语言体系。入戏太深,开口即天下局势,且条理清晰,措辞严谨,即刻引人倾听,待回味,不过报章与时俱进内容之翻版,与众人多无关涉,更不见自己的立场。因有写作公文的经历,对此体系熟悉不过,而摆脱桎梏,归田之禧,则用了十年时间,以大量阅读,以新换旧,直至冲得无色无嗅。
一个开口术语者,大致知其所思所想,一个网络达语者,操纵的是另一套话语,懂者会心一笑,懵者面面相觑。言者与闻者间,有一定的信息距离,每一个字都认识,字字相连却不知所云。不假思索地上路,世界充满可能性,从一代人的角度讲,最先变化的便是词汇。
你不是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你,各自被各自熟悉的语言绑架,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工具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外在是人文,内在是人性,而人性由外在人文培养。汪曾祺说:“语言的粗俗就是思想的粗俗,语言的鄙陋就是内容的鄙陋。想得好,才写得好。”
口语传达信息,文字记录思想。口语即便生动,仍不能将语境植入文字,说话建立在文字基础之上,属口语传播,文章交流则是心灵的沟通,至少写文章的人这么认为。写作不是让文字读起来更舒服,而是更有力量,一纸文章,言辞卓然,意气豪达,碰撞激荡才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兴酣落墨、媚态横生者,随处可见,不降志、不迎上、不媚俗者,历来不易,黄裳《论焦大》便说:“焦大可以算得是贾府的屈原。焦大不过为了看不惯贾门不肖子孙的行径,酒后发了几句牢骚,就被捆了起来扔在马圈里;又为了防止他讲出更不好听的话来,给他塞了满嘴的马粪。”焦大吃着贾府的饭,却不去其为歌功颂德,反借酒发疯,暴露隐晦,如此口风不严,理应受到这般处分,持此观点者,大有人在。
男人若无沉淀,全是肤浅。被一碗鸡汤洗过脑的人,浮云遮望眼,虽能作文,空洞无物。即便雅鲁娵隅,诙谐入妙,仍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即便声情并茂,催人尿下,依旧肤廓泛泛,华而不实。挂在嘴边的人生,自号超脱,亦终不能免。知识推动社会进步,提供思想产品者,方为知识分子。语言是思路的平行世界,个性语言,源自个性思想,个性思想引导人的一生。思想首先作为知识于书面传播,然后成为信息而传舌。
中年后,由锋芒毕露,而圆滑世故,由驷不及舌,而欲言又止,不是就此失去个性,而是理解了每件事背后的迫不得已。生活不负责以美丽取悦人,只负责以磨难教训人,不曾成就一事者,才会嘲笑别人的半途而废,不曾生活艰难者,才会非议别人的谋生之道。《浮生六记》中有段温情对话:“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虎阜灵台,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隔世对话,莫非语言真比生命长。生活太过压抑,苟活于这苍凉人间,“左眼没有看见过右眼,但右眼一直陪着左眼在流泪”,如此意味悠长的语言,还是不建议读。
经年累月,从来如此;万口一辞,未必真相。语言也是人的生命,但不是所有人的语言,都是其生命所在,只有为自己而存在语言才是。侃侃而谈,却消逝无迹,娓娓道来,却耸如山峰,低调不是力量,低调隐藏的思想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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