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博吾 | 真正的学问是不过时的
我出生在清朝末期,读过多年私塾。一发蒙,就描红。不久就写摹本。八九岁时,才临颜欧等帖。十余岁对写字开始感兴趣。以后见碑帖就买。
中学毕业前后,已买到历代碑帖一百余册,连淳化阁、三希堂帖都先后买到,轮番临习,粗有进步。
1929年,入昌明艺专学习。这所学校,是吴昌硕先生创办的。我入校的前一年,虽然吴老已经逝世,但他和其他名人的真迹,见到的还是很多。
黄宾虹、潘天寿、王一亭、贺天健、诸闻韵、张善子等教授教书画,曹拙巢教授教诗词,日夕熏陶,进步更快。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的石鼓文,到韩退之石鼓歌问世,才为人重视。虽然如此,自唐到清,还是没人专攻此刻。
到吴昌硕才遗貌取神,打破原刻的方圆严谨,创造出一种独特风格,真所谓前无古人、后少来者耳。
我受吴的影响当然很深,爱原刻石鼓,更爱吴所书的石鼓,并从金石索所载的石鼓文字,集成联语九十六幅。
本想跳出吴的藩篱,露点个人风格,然而学识浅薄,兼之书外之音更少,真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
要想成为一个书法家,起码的条件,必须有点个人风格。如果只习一家,专攻一体,即使能够乱真,也只是一个书奴,没有价值。
怎样能得出个人风格?自然是遍临各帖,吸取各家的精华,融化于我的笔端,才会另有趣味。如烹饪一样,大蒜、生姜、胡椒、酱醋等香料,各有味道,如果把它们合而烹之,自然别有新味。
有的人写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形体,自命是创新。不推陈怎能出新?这种写法,决不可取。
人品高则书品更高,所以书法家的道德品质,最为重要。颜鲁公书,庄严雄伟,像泰山耸立,令人肃然起敬。所以然者,与他伟大人格所起的影响是不分开的。
蔡京的书,也有艺术价值。因为他是令人唾骂的奸臣,所以对他的书法,也就不重视了。
至于谄谀求荣或欺世盗名之辈,虽有种种原因,一时为人吹捧,过不了多久,即为人鄙视而不齿。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做学问要如此,学书法也要如此。多读书,胸襟豁达,眼界空阔,这种文学修养,更是书法家必具的条件。
多游名山大川,对奇峰怪石,急瀑奔流的种种奇观,可以激发胸中的奇气,所谓书卷气,山林气,正是如此。
书画虽属小道,壮夫不为,然而要达到最高境界,还是要下番苦功,尤其是书外之音,要深要厚。自古到今,没有单独的书法家,这一点对一个学书法的人要好好体会。
我今年八十四岁,对书法也下过一点功夫,享受过一些趣味,但是也经过一些挫折,表现过极端软弱。
文革时,自红卫兵把我珍藏的碑帖、画册以及经史子集销毁以后,接着又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整整十四年,不但没有写过一幅墨笔字,连一枝墨笔都没有见到过。
很多人在改造中完成许多著作,而我却表现得如此消极,回想至此,悔恨如何!
今者重整旧业,本想对祖国这一门特有艺术,做点继承工作。怎奈眼盲体衰,墨枯笔秃,落山的太阳,又能发出多少光亮呢!
如果我的寿命,能够延长数年,而眼睛又有好转,使我能继续追随诸君子共同研究,共同进步,庶几可以得到一点成就感吧,然而这只是一个梦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