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存疑论
文 / 烽火台
所有哲学研究都是为了帮助人们认识世界、认识自己、改造社会、改善生活,进而寻找人类的出路和归宿。而所有自成体系的哲学门类,几乎都会涉及世界的本体问题。
所谓本体,就是世界和生命赖以存在的最终依托和根本道理,也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和最终真相。它是所有哲学知识的出发点,也是人类智力探索最终想搞清楚的东西,又称“终极真理”或“绝对真理”。如康德的“物自体”,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马克思的“自然规律”,道家的“道”,朱熹的“理”,等等。宗教和哲学也有相通之处,宗教的本体更加明确和不容置疑,如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真主”,佛教的“无上正觉”,等等。
宗教和哲学不约而同地认定世界存在一个“本体”,说明大家在相同的环境里,通过感知、考察、研究和思考,获得的感受是一样的。从自然界的构成形态来看,人类只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人类运用智力认识世界,表现为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人类的智力成果在改善自我处境的同时,一直向更加广大、更加精深的方向迈进,试图认清世界的本来面目,也就是看清本体。数千年以来,大量的高智力人才投入宗教和哲学的研究,在搞清楚人世间万事万物的同时,对世界的本体也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对这一问题发表了各自的见解。
首先我们来看,世界(包括宇宙、人和万事万物)有没有一个本体?所有哲学和宗教研究,都承认自己的知识是有局限性的,就是局限在人对世界认识的已知部分,而未知的部分依然无边无际。西方圣贤苏格拉底有一句尽人皆知的名言:“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无所知。”说明迄今为止人类的探索仍然非常有限。基于这样的认识,几乎所有哲学家和神学家,都承认人对世界的认知仍然停留在有限的范围内,并没有深入核心、看到整体,而这个“核心和整体”,就是大家一致认为的“本体”。
从人的生活感受来看,不论是宇宙星体的运行,还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存在和活动,都遵循着一定的规则,而这些规则不以人存、不以人亡,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的意识和智力、能力再强大,也不能逆规则而动,只能顺应这些规则,发挥人的力量。据此,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世界在人力之外,存在一个本体,自然界的一切规则和力量,都来自于这个本体。在人们还无力认识它、把握它的时候,宗教引导人们去崇拜它,哲学则形成了各种不同的说法。
在中国哲学中,道家是最为明确地提出本体观的学说。道家的本体概念就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万事万物的起源。但因为人还不能认识它的全貌,只能感到它的存在,老子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意思就是,知道它有,但无法言说。
中国的另外两家学问,即儒家和佛家,没有刻意描述本体的概念。佛家追求无上正觉、明心见性和生命彼岸,也算一种人生的本体观,而儒家则极少论及本体的意思。《论语》中,孔子有一句话:“吾道一以贯之。”也算涉及到了本体问题,但孔子自始至终没有做出任何解释。有人问曾子,曾子答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个回答,也太小看孔子了,不能让人信服。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哲学家王弼专门论述了儒家的本体,就是“贵无论”。王弼认为儒家虽不讲本体,但从其学问的整体观之,是有一个统帅的本体,和道家一样,王弼称之为“无”。意思是说,孔子的学问,也来源于世界的本体。
综观后世的哲学思想,中国文化里面没有人怀疑和否定知识的本体观,不过就是根据学问需要,不断地更换名词罢了。到了朱熹这里,就把知识的本体称之为“理”,王阳明称之为“心”。
欧洲哲学与中国哲学相比,具有更多的门类、更精细的文案。欧洲的学者也普遍承认本体的存在,但他们对本体的态度是非常不同的。黑格尔推崇绝对精神说,认为绝对精神就是世界的本体,一切万事万物和人类知识,都是从绝对精神演化而来。马克思推崇自然规律,认为自然规律是世界的本质属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卢梭推崇天赋人权,他这里所说的天,当然就算是他所推崇的本体。上面这些哲人都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各自的本体概念,作为本门哲学的统帅,并据此建立了各自的哲学体系。而另一些哲学家,则对本体及其概念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最有名的当属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康德。康德提出物自体概念,认为人类认识世界只能局限到自己的认知范围以内,对世界的本体是无法观察和理解的。后世称其哲学为“不可知论”,就是指世界的本体是不能被人所认识的。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指出哲学的边界在人类的语言逻辑之内,语言逻辑以外的东西,皆不可言说。意思是人类既不能认识本体,更无法言说,既然无法言说,最好不要去说。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和老子的说法看起来相似,其实有根本的不同。老子承认世界的本体——道的存在,但因为看不见、摸不到,只能在头脑中推想,因此“不能言说”;而维特根斯坦对待本体的态度,是纯粹不被提及,或者叫做避而不谈。连言语都不想涉及,更谈不到承认与否的问题。
哲学家对本体观念的不同看法和态度,体现了各派哲学所关注的重点和方向的不同。对本体的认知和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类哲学的性质,也影响着该哲学对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社会生活的作用,并非可有可无的东西。当人们信奉了某一种哲学或者宗教,本体观突出的学说,就自然而然地对人们的思想进行了约束,引导人们承认本体的至高无上,并对其进行无条件的膜拜。这一点,只要观察一下宗教活动,大家就知道它的实质性作用了,无须多加论证。形象地说,本体观对哲学来讲,就象一个拴马桩,再多的马栓上去,都要围绕这个桩开展活动。而持不可知论的哲学,则打消了人们对“桩”的依赖,提醒人们及早去寻找新的出路。至于对本体“不可言说”的哲学,等于不承认本体的存在,大家的思想就具备了更大的自由度。
那么,哲学上所讲的本体,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去认识和对待它呢?关于本体的内涵,按照哲学理路来回答,没有更加新鲜的东西了。但天文学和物理学领域取得的最新成就,似乎将本体的概念向前推进了一些。霍金的《时间简史》所描述的宇宙黑洞现象,爱因斯坦《相对论》提出的空间弯曲理论,以及科学家观察微观粒子的试验结果,都有力地推进了人们观察宇宙和世界真相的尺度,虽然还谈不上站在宇宙之外观察宇宙,跳出世界之外观察世界,但总比以往哲学的纯思辨认知要实在得多。有些观察结论与传统哲学的思辨观点颇为接近,说明过去数千年人类观察世界的一些思路和方向还是值得肯定的,只不过随着科学时代的到来,许多知识需要进行大规模的科学实验,要用人类的实际观察来验证过往的思辨结果,这就需要有漫长的时间和艰苦的工作要做。
当前,人们对待哲学思想上的本体观,最正确的办法就是存疑。人类思考了数千年,本体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直接否定就有些武断了。按照科学思维来判断,对于本体的认知,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只能作为人类思想的一个假设命题来对待。本体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就要靠今后的人类实践作出检验。从当前学术发展的要求看,既不能承认本体存在的真实性,否则就会成为束缚学术研究的绳索;也不能完全忽略世界本体的命题,否则就会失去科学研究的一个大型课题。存疑并开展探索和研究,是对待本体论的科学态度。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既然无法言说,大家就不要急着认定,还是先进行科学研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