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生死之谜(下)
骆宾王(626年?—687年?)
上述可能性固然存在,笔者也希望这种可能性就是历史的真实;然而,仔细揣摩相关史籍,却不得不认为:骆宾王殉难的可能性更大。
由于徐敬业发动的这场兵变时间很短、影响有限,他的主要追随者们见之史籍的亦不多,除其弟徐敬猷与骆宾王外,仅有唐之奇、杜求仁、魏思温、薛仲璋等寥寥数人,而这寥寥数人之中,却又以写下《讨武曌檄》的骆宾王影响最大,公元684年十一月,那率众发难的叛将王那相,怎肯轻易将他放过?何况月黑风高之夜,又变起仓猝,骆宾王侥幸跳水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更有可能的就是身在当场遇难的二十五人之中了。再说即使跳了水,船上的乱箭也未能射中他,农历十一月已是隆冬,风急浪高中的一介书生,即使水性很好,又能游出多远?若无渔民或船户预先接应,淹死或冻死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些?而彼时彼刻,兵荒马乱、两军厮杀之际,一般的渔民、船户还不是避之而唯恐不及?
或许有研究者会说:扬州兵败二十多年后,郄云卿奉唐中宗李显之命,搜集、编纂了《骆宾王文集》,在这个文集中,郄氏有两个版本的序言,最早的一个版本认为骆宾王是被官方诛杀的,后来的一个版本则说骆宾王逃跑了。这两个不同的序言,前一个简短,后来的就长了,而且有详细的叙述。郄云卿之所以否定官方“伏诛”的说法和当时流传的“投江水而死”的传闻,一定是他在搜访骆宾王诗文的过程中,得到了可靠的线索,从而明确提出骆宾王逃亡的观点。
值得怀疑的是,既然如此,郄云卿何不在序言中将线索提供出来呢?须知彼时彼刻,在徐敬业几乎已被平反的大环境中,提供这种线索是不会承担任何政治风险的,他何必故弄玄虚,从而留下这段历史疑案呢?笔者认为,郄云卿听到的,更大的可能只是一种传言而已,类似的传言在历史长河中可谓屡见不鲜。例如唐末义军领袖黄巢兵败遇难后,不但有传言说他已出家为僧,还说他在做和尚时写了一首《自题像》的七言绝句:“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后人在编《全唐诗》时共收录黄巢诗三首:幼年一首《题菊花》;中年一首《不第后赋菊》流传较广:“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最后就是晚年这首明显的伪作《自题像》了。人们或许会问:一生仅留下两首绝句的赳赳武夫黄巢,倘若果真削发为僧,尚能留下一首供后人考证的《自题像》,那么名满天下的大才子骆宾王,在逃脱大难后怎可能一直默默无闻,仅留下那短短的一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倘若他能活到与替宋之问续诗的那一年,即徐敬业客观上已被平反、武则天也已死了四年的公元709年,才华横溢的骆宾王怎可能连一篇作品也未留下?哪怕留下一点藏头露尾的诗文也行呀!
那么,为什么在骆宾王身后会留下如此多的谜团呢?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一是人们普遍的爱才心理。
骆宾王确实是个奇才,当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幼童时,便吟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咏鹅》诗。试问古今中外,号称神童者多矣,堪与媲美者几人?而那首著名的《帝京篇》,一开始就用宏伟的气势扣住了读者的心弦:“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紧接着五言七言参差转换,以流动利落的笔调叙述京都文物的繁华、皇亲国戚住宅的富丽和娼家狎邪宴饮的淫乐,以抒发自己的牢骚愤慨,同时向那些依靠“冰山”的豪门贵官敲了警钟:“当时一旦擅豪华,自言千载长骄奢。倏忽抟风生羽翼,须臾失浪委泥沙。”其余如《在狱咏蝉》、《于易水送人》诸篇,均为一时佳作。而那篇《讨武曌檄》不但可与王勃的《滕王阁序》并称双璧;以檄文而论,更是空前绝后,无人能出其右。徐敬业在扬州起兵,能于“旬日间得胜兵十余万” (《资治通鉴》卷二零三),应该说,这篇檄文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样一位罕见的奇才,人们从感情上不能接受他兵败殉难的结局,于是便有了亡命天涯、不知下落的记载,更有了藏身灵隐寺、替宋之问续诗的传说。
二是骆宾王不仅是一个才子,更是一个敢于反抗暴政的志士。
且不说骆宾王在《讨武曌檄》中所列举的武则天先前的种种暴行,就看看从徐敬业兵败到她自己被逼退位、旋即病逝这二十一二年间的一些作为吧:她干脆废唐称帝,改国号为周;她宠幸嬖臣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任由他们贪污受贿、胡作非为;她鼓励告密,屡兴大狱;她任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创造“罗织法”陷人于罪,诛杀李唐宗室及大臣各数千家,导致“海内震惊,道路以目”(《唐会要·酷吏》)。作为一位精明能干的女政治家,她固然有任用贤臣如狄仁杰、徐有功等辅助治理国家的一面,然而这冷酷苛暴的另一面,却必然会激起人们对反抗暴政者的向往与怀念。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徐敬业尚且有“逃到南岳衡山为僧,活了九十岁”的传说,何况既是当世奇才、又是抗暴志士,具有双重身份的骆宾王呢!且看他在《于易水送人》一诗中对舍生刺秦王的壮士荆轲的怀念与歌颂:“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短短二十字,作者的一股慷慨豪迈之气,已跃然纸上。
我们再翻翻历史,隋唐以来,比较有名的失败了的义军领袖,往往于殉难后都有“出家为僧”或“不知下落”的传说:比如隋末的窦建德,唐末的黄巢,北宋的李顺,明朝中期的刘七、末期的李自成等;至于被押送汴京“明正典刑”的方腊,被清将豪格射死的张献忠,留下《自述》的李秀成等,则由于记载明确,没能给民间传说留下空间而已。
种种传说,总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民心民意。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总是希望旷世奇才与抗暴志士有一个好一些的结局——至少不要那么凄惨悲凉,于是,骆宾王也就有了“不知下落”与“出家为僧”的传说。
尽管笔者认为骆宾王殉难的可能性大一些,可他的生死问题却依然是一个至今也难以最后破译的谜。就笔者的心情而论,当然希望他是“出家为僧”了,至少也希望他“不知下落”;人嘛,有时候还是糊涂一点好。
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那写下千古名篇《讨武曌檄》的骆宾王,会永远活在后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