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懂得中国艺术的人,对国剧和梅兰芳自有较深刻而公正的考量”(答客问)

今日推送《“真正懂得中国艺术的人,对国剧和梅兰芳自有较深刻而公正的考量”(答客问)》录自《梅兰芳歌曲谱》1944年版,为书前序言之一,作者南愫生,原题为《梅兰芳与中国艺术传统精神》,此文对于梅兰芳、国剧与中国艺术传统精神之间的关系分析得很透彻,并且对于“男演女”的性别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虽有局限性,但在当时社会文化下而言,亦属难得。

 客:这一大卷原稿是什么?

 主:哦!这是梅兰芳的歌曲,新近我的一位朋友剑影把他译成简谱本,准备付印,要我写一篇序文,已经放在这儿好几天了,还没有动笔呢!

梅兰芳便装照

 客:(取稿逐页细阅)确乎名贵得很,这也许是第一本最精详的国剧歌谱了。梅兰芳的戏,我在十几年前很听过几次,印象之深,到今天还觉得很新鲜,他唱起来似乎特别富有一种神秘的魅力,使人听过之后,恋恋不忘。后来我在欧洲,又听过许多次Opera和第一流的女声独唱,你知道,西洋音乐也好,中国音乐也好,我都是外行,但我从梅兰芳的歌唱中所得到的那种愉快,在西洋声乐中便得不到,西洋声乐可以满足我的耳朵,而梅的歌唱则可以吸引我的耳朵以及耳朵以外的一切,我不知道关键究竟在那里,这种神秘的、飘忽的魅力,究竟出自何处?

 主:你所谓神秘的魅力,也许就是通常所称的“韵味”,西洋音乐中也有“风格”但“风格”并不等于“韵味”,“韵味”比“风格”更高一层,风格只是作者在作品中表现的一贯的“创造方式”,“韵味”则是作者用以支配作品的一种人性的“境界”。一般的说西洋艺术重现实,尚致密,较近于科学;中国艺则重想象,尚空灵,而与玄哲相通。我想中西艺术的分野大致也即是“韵味“与“风格”之间的区别。中国艺术一向着重神理气韵:绘画讲六法,第一就是“气韵生动“,做诗则“神韵”“性灵”,写字则讲“气势神采”,凡属中国艺术,莫不如此。当我们看到王右军的字或是曹子建、左太冲的诗,便觉得在形象之外,更接到一个崇高的优美的灵魂,如与一位超凡绝俗的美人相晤对;如果不是这样,他便不宜于欣赏中国的艺术。中国艺术的美不在形体,而是形而上的性灵,在每一个字、每一笔里,贯注弥漫着作者的人性,乃至即使从整个作品中割开,他仍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仍可以”活”下去。寥寥几笔常比大幅山水得到更高的评价;因之在中国艺术中,素描小品的地位极高,作者所追求的只是气韵的悠远恢宏,而并非形体的繁复硕大;为什么中国不能产生大交响乐和长篇大诗呢?道理亦复在此。

梅兰芳便装照

 梅兰芳的歌唱是在中国艺术的传统精神里生长成熟的,所以也最容易为中国人的耳朵所接受,他歌唱起来真如同风卷云舒,表达出一种丰润、雍容、清雅的境界,他在艺术上所成就的高度,绝不逊于王右军之于书,曹、左之于诗,顾恺之、吴道子之于画;他在每一个音节里贯注着他的“韵味”,正如同他们在每一笔、每一个字里蕴藏着他们性灵的光辉。惟其如此,故能百听不厌,故能使你听过之后回味无穷;正如白居易琵琶行里说:“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济慈在花瓶歌里也说:“无声的音乐比有声的音乐更优美”,这颇足以说明梅歌唱的境界。梅歌唱之所以成功,一则由于能够把握中国艺术的传统精神,再则也因为他确实运用了中国最标准悦耳的语言的缘故。

 歌唱是语言的高度的美化,我常常这样想:一种成功的歌唱不是语言,但应该最接近语言。在这些第一流的名伶之中,只有梅所创境界的阔度最大,也最接近于语言,因此他唱快的节奏时那种行云流水、明白如话的风度,比唱慢的节奏时更使人喜爱。一个奥国作曲的作品,放在中国人的嘴,即使他对原词的含意纯属茫然,也照様可以按谱寻声地唱出歌来,但没有人首肯说这种歌唱便是音乐。这是当然的,中国人唱给中国人听,如果离开语言尤其是中国的语言,而希望并且相信人家能够听得兴高彩烈,这是如何可笑的事情!

 客:你这番话诚然精美之至,使我的认识深入许多,但听一些醉心西洋声乐的人的法,以梅歌唱的表情成分不足,悲喜哀乐之间似乎差度甚微,这是不是缺点?

 主:我想,这无须我反覆说明,因为这正是梅的优点。

 客:什么道理呢?

 主:我们中国人在政治上讲“不矜不伐”,在军事上“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艺术上也一重冲澹含蓄,而无取于刻画尖新。情绪是从歌唱中曲曲传出的,使你在不觉间感应到一种情绪在渗透你的心,而不是突然袭击你的心;因为我们自己在情绪上原有一种抵御外来侵略的本能,对于显然的突击,容易警觉而早为防范,但对于婉转渐进的渗透,便常常不能自持而甘愿降服。所以用突击露骨的方式去把握对方情绪绝非聪明的办法;你试想,如果梅兰芳在台上嚎啕大哭,或绝缨大笑,听众宁不为之愕然!譬如程砚秋所创造的境界也极高,如清夜吹玉箫,饶有仙意;但究竟阔度不足,而略近于雕琢尖新。如果梅的歌唱是代表“春天“,程则是代表“秋天”,“秋”有“秋”的美,但无论如何没有那种群岩竞秀、万壑争流的荣茂宏阔的气象,这或许是程评价不如梅的根本原因所在。

梅兰芳之《春秋配》

 客:(沉思片刻)你讲的话也确有道理。但我还有一层大惑不解,为什么在国剧中以演女人著名的演员如梅程之亚,反而都是男人,为什么不都用女人演女人呢?

 主:这是无关宏旨的;假如男人演女人比女人自己演得好,为什么要横加取缔呢?

 客:但无论如何,这是不很自然的。

 主:没有什么不自然;在鉴赏艺术的目中,只问它所完成的是什么,至于用什么完成的,以及怎样完成的,则无须过问,艺术成品和工业成品截然不同,工业成品的价格一半取决于原料,艺术成品则与原料漠不相干。你买衬衫必须看明白是府绸或是纺绸,你去欣赏罗丹的雕塑,就绝不研究这是石块或是黏土。你研究过萧长华原来是善人还是恶人吗?

 客:没有。

 主:那为什么要问梅兰芳原来是什么人呢?(稍顿)再深一层说,所谓演技即是一种“性格变幻”的技术,演员与剧中人所属的性格的距离愈远,则其在演技上的成就也愈高。青年人演老年人,这是演技,小姐演妓女,这是演技,善人演恶人这是演技;但,如果叫希特勒自己上台表演希特勒,那无所谓演技。正如同花的标本不算画,而是用淡墨在纸上寥几笔,使人看了比真的花更觉得美,那才算画。你所提出的问题确可以代表社会一般人的怀疑,有些人,不仅抨击鄙弃这个制度,甚至抨击鄙弃这个制度下的演员。战前,我记得尚有一位社会上知名的正人君子,因为迎接萧伯纳之故,“不幸”在报纸上与“梅兰芳”并名相列,而认为这是侮辱,几至与报社相见公庭。这里,我们要问,为什么正人君子可以鼓励一个演男人演得好的女人,而对于一个演女人演得好的男人,便如此深恶痛绝呢?如果不是在根本的社会态度上对男女有所轩轾,那便是一种无理性的自傲,二者必居其一。

 客:不过,事实上,有不少以演女人业的男人,潜移默化,在台下也不觉以女人自居,这恐怕也是招致轻侮的一个原因。

 主:事实上,他们并不愿意以女人自居,他们之所以如此,正因为当年另有一般正人君子鼓励过他们,因为先被“居”为女人,然后才慢慢以女人自居,这是社会的过错,并非他们自己的过错。

梅兰芳之《春香闹学》

 客:那末,你以为社会不加鼓励,这种“性的倒错“就可以避免吗?你是不是把他们本身的心理变化算在里面呢?

 主:单纯本身的心理变化纵有,也是微乎其微的,绝不致扩大到成为一种社会问题。以演恶人为业的善人,并不见“潜移黙化”以至于自己变成恶人而后已,因为社会并不鼓励他这样做。

 客:但,你并没有答覆我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演女人的第一流名伶反而都是男人,你仅仅说明了……

 主:别忙听我慢慢讲来:你说的话只看到部份而未及全体,其实,任何第一流的名伶都是男人,而且是三十五岁以上的男人。国剧演技还较话剧繁复而须要长期的磨炼。从始开学习到娴熟工稳,到能够在台上作水准线上的演出,即使天才,亦须十年;至于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到创造出一种美学上的境界,只须十年二十年的修养体味。一言以蔽之,女演员等不到这个时候。再则,女演员不易听到较纯正的批评,体力不能胜任繁剧的表演等等,也是演技进步上不可避免的阻碍,这样说并无丝毫轻蔑女演员的意思,这是根本生理上以及社会心理上的问题。

梅兰芳之《生死恨》

 客:你的言论很动人观听,国剧中男扮女的问题你总算给了一个漂亮的答覆。

 主:这些动人观听的言论是多余的,真正懂得中国艺术的人对国剧和梅兰芳自有较深刻而公正的考量,并不为任何偏见所左右。今天我们所谈的国剧艺术的传统精神和男扮女的究竟,其实只是一个问题的两面,知其一必知其二。国剧原有所短,譬如像完美剧本的贫乏以及没有统一性的排演等等,但绝不在没有大合唱或男扮女之类的问题。将来的中国歌剧发展成什么型态,谁也说不定,但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中国艺术的传统精神的维系,而轻弃过去珍贵的成就。中国的歌剧是中国人唱给中国人听的,从欧洲十八世纪的学院派的音乐中,寻觅新型中国歌剧的影子,是一无所成的。

 客:好,我对于中国歌剧的未来型态,也很感兴趣,我常想,你对这方面似乎应该多尽一点力量。唔,时间到了,我就要开会去,你的序文也该动笔了,明天见罢!

 (客人去了,序文一时尚不易下笔,想刚才这一番对话,或不无意义,便懒得再去构思,照实写下来,权作代序罢。)

 1943年4月20日

(《梅兰芳歌曲谱》194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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