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母亲
文/陈朝辉
我一定要用最朴素也最华丽的词语讲述母亲的事迹,即使这些词语不存在我也要搜索枯肠。在陌生人看来,可能觉得这些事迹微不足道,但当你真正了解我母亲后,也就不得不感动了。
母亲是一位视盲残疾人。
母亲三岁时眼睛就看不见了,其实仅仅就因为一个很平常的眼疾——泪囊炎引起的。那时母亲兄妹多,在八兄妹中她排行第六。外公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全靠外婆和大舅经营家里的豆腐作坊来撑起这个庞大的家庭。虽然母亲得了眼疾,但大家根本忙不过来,无暇顾及这个当时毫不起眼的小丫头,即使注意到了,也拿不出看病的钱。在那个苦难的年代,更找不到可以看病的医生。母亲就这样——因为贫穷和疏忽,那双原本漂亮的眼睛从此就暗无天日了。
按常理,母亲的生活也应该和她的眼睛一样从此难见天日了。
但很奇怪,母亲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听大舅讲,母亲的童年是快乐的,虽然她没有读过书,但她能说会道,口才比一般人好,口算比一般人快,她还很会唱歌、唱花鼓戏,什么歌、什么花鼓戏一学就会,更难得的是,母亲很爱笑,银铃般的笑声总能感染身边的人,总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听别人说,母亲年轻时长得很漂亮,除了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光彩和活力。
直到现在,我才弄明白,母亲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的心眼明亮,她的内心世界充满了七彩的阳光。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母亲的善良、聪明、能干、贤德不亚于任何一个正常的女性。
和我父亲结婚后,母亲其实又跌入了人生的另一片苦海中。
那时的父亲,人到中年,身材矮小,再加上酗酒、赌博和游手好闲,生活和名声都是一片狼藉。母亲来了之后,竟然化腐朽为神奇,撑起了这个近乎坍塌的家庭,这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俗话说,“穷单身,富寡妇”。那时,爷爷留下的祖业——上下三进砖瓦房和家什物件,被父亲挥霍得只剩下三间破屋,当然,父亲还算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毕竟还是留下了三间破屋。母亲请来娘家人和邻居,把三间破屋修葺一新,开始了柴米油盐、相夫教子的“新”生活,但其中的辛酸和艰难常人无法感知,也直到今天,我的小孩已长大成人了,我才有切身的感受。
不久,我和妹妹相继出生,这给母亲带来了希望和快乐,也给她带来了无穷尽的麻烦。幸运的是,这时的父亲已完全改头换面了,每天起早贪黑外出“挣工分”,因为母亲不方便,回来后还得做好一家四口的饭菜。不过,父亲的这种双重角色母亲没让他扮演多久,两三年下来,母亲凭她超常的触觉(那是无数次碰撞和摔倒换来的)和直觉已完全胜任了家庭主妇的角色,煮饭、做菜、打扫卫生她无一不能。她还能不借助任何帮助出入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拿到每一件家什,甚至能独自一人到百米开外的公共水井中洗菜洗衣服。令你无法想象的是,有一次还在那口洗菜的水井中救起了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是一位邻居奶奶的外地小孙女,跟父母回来省亲,因为农忙时节大家都忙不过来,要我母亲帮忙照管,那次随我母亲去井边洗菜,母亲洗着洗着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母亲知道不妙,一个急转身顺手往井里一捞,一把抓住了小女孩的头发,另一只手抓住了小女孩的胳膊使劲拽了上来。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却创造了一个奇迹,挽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件事,后来在方圆百里成了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个大难不死的小女孩长大成人后,每次回来省亲,都会过来看看我的母亲。
母亲不只会做家务,还会做一些细致的农活,并且“功夫”不俗,经常帮衬人手不够的左邻右舍。“铡猪食”“绞把子”“刀切红薯粉”都是她的拿手绝活,远近闻名。直到今天,母亲虽然年近八十,没被淘汰的“刀切红薯粉”技艺她仍“英雄有用武之地”,也还是切得那么匀、那么细。
母亲和邻居们相处得非常融洽,闲暇时节,不是邻居们来我家串门,就是带着我母亲去串门。那时,家里实在是太苦了,虽然父亲已经很勤劳了,但那是个有力气没钱可挣的时代,又因为父亲体质不好,挣的总是没别人多,家里也总是入不敷出。看到我家这个情况,邻居们不是这个“借”米,就是那个送盐,在我的印象中,家里老是缺这少那的,但母亲却总有“办法”,从来没让我们兄妹饿过肚皮。面对邻居们的好,母亲也总是用她的方式回报,除了帮衬他们“铡猪食”“绞把子”“刀切红薯粉”外,最多的还是帮她们照管小孩。母亲照管小孩最让人放心,再调皮的小孩到了母亲这里都变得乖巧听话。在我们村庄三十多户人家中,我的同龄人和比我小一辈分的人在童年都由我母亲照管过。多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女儿,我问母亲教孩子的方法,母亲只微笑着说了一句:“好好回想你自己成长的经历吧。”
在我的记忆当中,母亲从来没和别人红过脸、吵过嘴。那时的农村,经济条件差,很多家庭、很多夫妻都因柴米油盐而吵架。但母亲不会,她从来不和父亲吵,也从来不和别人斤斤计较、争长论短,更别说出语伤人、脏话骂人了,就是邻居们吵架,她也会第一个去劝和。不知为什么,母亲的劝和总是效果显著,她每次都能化干戈为玉帛。我现在检查我自己,四十多年来没说过一句脏话,很少和别人红脸,我想,这和母亲的身教不无关系。确实,在对我们兄妹的教育当中,母亲很少有过啰嗦的“说教”,她总是用她自己的一言一行正面影响着我们。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君子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为无为,则无不治”,就是这个道理。事实也证明,身教的效果比说教要好得多,它不会让人反感,只会让人在思考和对比中逐步成长。仅仅有一次,我和邻居小哥闹矛盾,母亲问明原因后跟我讲了几句简单的道理带上我亲自登门道歉,当场让我们重归于好。
当然,母亲也不是纯粹没有脾气的人,相反,她的脾气刚烈,正义感非常强烈。我五六岁的时候,一名村干部不知什么原因惹怒了母亲,母亲虽然看不见,但她顺手摘下一根几米长的晾衣杆“虎视眈眈”地指向对方,我在旁边吓得哇哇大哭,直到邻居们出来解围才作罢。从此以后,那名村干部再没来我家找过麻烦。直到今天,我还非常佩服母亲的坚强和勇气。
后来,我到外地读书去了,一年难得和母亲见上几面,逢年过节回家一趟,母亲总是把我叫到身边,用她那双灵活但略显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庞。一直以来,母亲就是用这种方式去认识她最亲的人,但说实话,那时的我太不懂事,对母亲的这一举动不只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反感。直到不久前,我带着妻子女儿回去,母亲习惯性地把我女儿叫到她身边,仍用她那双粗手抚摸着我女儿的脸庞,女儿对奶奶的这一举动也已经习惯了,温驯地偎依在奶奶胸前。这时,我认真地审视着我的母亲,那双粗手又黑又瘦,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过母亲,这次看得我一阵心酸,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从来就没年轻过,自我能记事起,觉得母亲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也从来就没年老过,除了那双眼睛,母亲的容颜还是这么端庄,那么清秀;母亲的笑容还是那么爽朗,那么幸福;母亲的脚步还是那么精神,那么稳健。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母亲的眼睛虽然完全退化了,但她是用心眼来看人看事的,并且还比一般人看得清看得透。在母亲的心眼中,满世界都是阳光、蓝天、青山、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