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留下一腔情深
思悠悠,恨悠悠,此生此情几时休?纵观古今文人的许多爱情故事,感天动地,风流千古。唐宋五位诗人词家李商隐、苏轼、柳永、李清照、陆游、朱淑真,更堪称令人驰魂宕魄的旷世情种,他(她)们留下的篇篇爱情绝唱,成为浩瀚的古典诗歌天空中一道特别绚丽的彩虹。从唐宋文人写下凄美动人的爱情诗词中,你能评选出谁最情深意笃吗?
大江东去,留下一腔情深
人云:“赌场失意情场得意”,而对并非赌徒的苏轼来说,则是“官场失意情场得意”。宦海的波谲云诡、险风恶浪,让苏轼连遭祸端,一生坎坷,然而惟其不幸才激发了满腔怒火和满腹豪情,惟其挫折才造就了一代文豪及其千古诗文。不过切勿忘了,政治上一直失意的苏轼,背后却有三位夫人陪伴他善终一生,这三位夫人便是结发之妻王弗、继室王闰之和侍妾王朝云。三“王”是苏轼成功的催化剂和驱动力,理当分享苏轼文学光环的“一半”。
苏轼与三位夫人的感情是大同中有各异,大同是永浴爱河,亲密融洽,各异或许是性格特征或文化的偏好。苏轼与王弗是相亲相爱的结发夫妻,与王闰之是相投相助的患难夫妻,而与王朝云则是相知相通的濡沫夫妻。三位夫人都先于苏轼撒手人寰,给这位多愁善感的文豪留下了深深的伤痛和悲哀。“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劳燕分飞各西东”,天人永隔,情何以堪,有家无爱,情凄意切,苏轼为此写下了一篇篇凄凉哀婉的诗文,如诉如泣地吐露了肺腑之言。
苏轼19岁时,与年方16的王弗结婚。王弗年轻美貌,且侍亲甚孝,二人恩爱情深。可惜天命无常,在27岁那年年纪轻轻的王弗就不幸去世。这对苏轼是莫大的打击,其心中的沉痛,精神上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说:“……未期年而先君没,轼谨以遗令葬之,铭曰:君得从先夫人于九泉,余不能。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君虽没,其有与为妇何伤乎。呜呼哀哉!”语气看似平静,寓意何其沉痛。
熙宁八年(1075年),这一年夫妻诀别整整十年,苏轼在山东密州做知州。正月二十日夜晚,梦回初识王弗的岷江河畔的中岩书院,梦醒之后伤感不已,愈益思念温柔多情、娴雅贞淑的爱妻,不禁热泪纵横,于是以其浪漫和超人的痴情,写下了一首被苏门弟子之一的陈师道称为“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的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的续弦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在熙宁元年(1068)即王弗逝世后第三年嫁给苏轼。王闰之是进士王介之之女,能以11岁的年龄差距,给姐夫做填房,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苏轼人品和文采的仰慕。虽然她的才情不敌王弗,但也算得大家闺秀贤良淑德。王闰之陪伴苏轼前后共25年,其间正是苏轼受革新派的排挤而远离京城,从杭州通判到密州、徐州、湖州三地知州,怀才不遇,漂泊不定,王闰之便成了支撑家庭生活的贤内助。尤其是她陪伴苏轼度过“乌台诗案”这段最难熬的日子和被贬黄州后的最艰苦的生活,而被贬黄州更是苏轼一生创作的丰收期。天赐苏轼这样一位贤内助,对他来说实在是人生之幸。
元佑八年(1093)8月,在苏轼再度启用的第八年,46岁的王闰之染病去世。苏轼哀伤至极,写下了又一篇感天动地的《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全文饱含感情地描述了王闰之勤谨贤淑的短暂生涯,并立下誓言:
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苏轼弟弟苏辙说:无论苏轼穷达得志不得志,他人手足无措,闰之却不改声色,处之泰然。锦衣玉食,她不惊喜;牛衣耕织,也不埋怨。那种淡定是与生俱来的天性,非关学问。这种人生的大智慧,更集中地表现在她洞悉苏轼的情感世界,对苏轼于前妻王弗、于歌妓朝云的情感上,她是那样地豁达、那样善解人意。她知道丈夫风流倜傥,知道自己无法占有丈夫的全部情怀,她包容,甚至纵容着丈夫。她不无悲苦;但是,独有她,身后有苏轼长相厮守再不分离——苏轼愿意与之同穴,也终于同穴。
杭州既多山水美景,也多风尘女子,在杭州的“风流太守”苏轼,留下了不少人们喜闻乐道的风流逸事,而“三化琴操”的故事更成为一则西湖佳话。其实佳话难免作假,史上真实的朝云姓王,字子霞,杭州人。朝云不仅姿色极美,而且性念很高,鄙薄庸俗村夫,轻视纨绔公子,不像个水性杨花的风尘女于,因此一见面就引起了苏轼的注意和青睐。在酒酣之际,苏轼问:“汝落风尘几年了?”朝云答:“四年矣。”苏轼又戏问:“既已四年,则朝为云,暮为雨,只怕风尘中乐事,还胜似巫山?”朝云说:“云雨虽浓,任风吹送,而此身飘飘无主,竟不知谁是襄王。此地狱中之水火也!不克脱去,苦莫能言,尚何乐之有?”苏轼说:“既知苦而不知乐,何不早早从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云说:“他若见怜,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厌妾风尘。这良却如何从?”苏轼感到这是一位有才有志的女子,不得已误入风尘,决不是她自己之过,于是笑着说:“我倒不厌你风尘,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云一听,慌忙拜于地说:“倘蒙超拔,则襄王有主矣。无论衾稠,犬马亦所甘心。”
熙宁七年(1074年),12岁的朝云走进苏轼家,时他正在杭州通判任上,年37岁。朝云初为侍女,后为侍妾,在世俗地位上不能和王弗、王闰之相比。但她在精神和艺术感受上,却比王闰之更能进入苏轼的精神世界,与富有浪漫气质的苏轼心有灵犀一点通,深得苏轼赏识,爱怜,成为他知心知己的红颜伴侣。就在苏东坡人生旅途最为艰难的时期,征得王闰之的同意,他将18岁的朝云正式接纳为侍妾。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朝云在黄州临皋亭为苏东坡生下一子,48岁的苏东坡在欢喜中将其取名为苏遯,小名干儿。干儿长得颀然颖异,神情面目酷似苏东坡。满月那天,苏轼还应前来祝贺的宾客之求赋诗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苏轼在黄州又接到内迁汝州团练副使的圣命,遂携家眷踏上了赶赴汝州的征程。然而没想到这一奔波迁徙却为他降下一场天大灾难,不到一岁的干儿在途中患病而夭折于金陵。万箭攒心的朝云实在经受不起如此残酷的打击,僵卧于床水米不沾。老泪纵横的苏东坡眼见状心中充满痛苦,他拿起笔写了二首哭儿诗,给了朝云不少慰藉。然而自干儿夭折之后,朝云再无生育。
朝登天子堂,暮为阶下囚。当苏轼的政治生涯从最高处骤然跌落到最低谷的非常时刻,朝云执意伴随苏轼一起去谪居地惠州。对此,东坡深有感叹,曾作《朝云诗并引》一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此诗有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当初白居易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樊素溜走了,白居易因而有诗句“春随樊子一时归。”朝云与樊素同为舞妓出身,然而却坚贞相随苏轼,与之患难与共,此情此义怎能不使苏轼感激涕零。
在惠州期间朝云不幸感染瘟疫,终日与药为伍,总难恢复健康。苏轼为她寻医煎药,并拜佛念经乞求她康复,他在《朝云诗》中云:“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但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最终击倒了朝云,不久她带着不舍与无奈溘然长逝,年仅34岁。东坡尊重朝云的遗愿,于绍圣三年八月三日,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亲笔为她写下《墓志铭》,铭文也像四句禅谒: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
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朝云葬后第三天,惠州突起暴风骤雨。次日早晨,东坡带着小儿子苏过去探墓,发现墓的东南侧有五个巨人脚印,于是再设道场,为之祭奠,并因此写下一篇情深意切的《惠州荐朝云疏》。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苏轼不胜哀伤,除写了《朝云墓志铭》、《惠州荐朝云疏》,还写了《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题栖禅院》等许多诗、词、文章来悼念这位红颜知己。其中著名的《西江月梅花》一词,更是着力写出了朝云的精神风貌和高尚情操: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为怀念朝云,苏东坡在惠州西湖上刻意经营,建塔、筑堤、植梅,试图用这些熟悉的景物唤回那已远逝的时日。他还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并亲手写下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上联出自一个故事:有一天苏轼退朝回来,用手捂着肚子慢慢地走,看了一眼周围的侍者,问道:“你们说说我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一个婢女说:“都是文章啊!”又一人说:“满肚子都是智慧呀!”苏轼都摇头表示不对。待到朝云时,她说道:“学士您肚子里装的都是不合时宜呀!”苏东坡捧腹大笑。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苏轼以这副楹联表达了内心对朝云这位灵魂伴侣的深深敬意。他们都给世人留下了最美好、最珍贵、最恒久的精神财富和道德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