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甲002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下)《红楼梦》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两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纔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纔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却也中平,也不管理家事。惟有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从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遗本一上,皇上怜念先臣,即叫长子袭了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引见,又将这政老爷赐了个额外主事职衔,叫他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进学,后来娶了妻,生了子,不到二十岁,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隔了十几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都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爱惜。独那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既然发泄,此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翻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纔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胡涂。”又常对着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稀氨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所以我就辞了馆出来。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不似别人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都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的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的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三个,这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的东床何如呢。”雨村道:“正是。方纔说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子,又有长子所遗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个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这位少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谬了。你我方纔所说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正也罢,邪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纔好。”雨村道:“只顾说话,就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钱。方欲走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