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琴赋》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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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徵明《琴赋》全文：少好音声，长而翫（wán，习也）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无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才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所怀，以为之赋。其辞曰：惟椅梧（椅树和梧桐）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开）重壤（厚地）以诞载（出生）兮，参辰极（北斗）而高骧（xiāng腾飞）。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盛美的光华）。郁（草木丛生）纷纭（多盛）以独茂兮，飞英蕤（蕤：草木开花貌）于昊苍（苍天）。夕纳（纳：藏）景于虞渊（古代神话传说中日落之处）兮，旦晞干（晞：晒干；干：树干）于九阳（天地的边沿）。经千载以待价兮，寂（寂然）神跱（神跱：神灵所树立，跱zhì）而永康。且其山川形势，则盘纡（纡回曲折）隐深（幽深），崔嵬（高耸，嵬wéi）岑嵒（嵒，yán，岩的异体字。岑嵒，山势险峻貌）。互岭巉（chán）岩，岞崿（zuòè）岖崟（yín，以上皆山石险峻之意）。丹崖崄巇青壁万寻。若乃重巇增起，偃蹇（yǎnxī，险峻崎岖），jiǎn，高耸）云覆。邈隆崇以极壮，崛巍巍而特秀（隆崇、巍巍，皆指高大；秀，出也）。蒸灵液以播云，据神渊而吐溜（涌出水流）。尔乃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触岩抵隈（wēi，山水等弯曲的地方），郁怒（气势盛积）彪休（水势壮阔）。汹涌腾薄（上下起伏），奋沫扬涛。瀄汩（zhìgǔ，水流激荡貌）澎湃，蜿蟺（wāndàn，屈曲盘旋貌）相纠。放肆大川，济乎中州。安回徐迈，寂尔长浮。澹（dàn，水波纡缓）乎洋洋，萦抱（环抱）山丘。详观其区土（土地）之所产毓（yù，同“育”），奥宇（奥，藏也；宇，居也）之所宝殖。珍怪琅玕（láng瑾（琅玕瑶瑾皆美玉）翕赩（光色盛貌。赩gān），瑶xì）。丛集累积，奂衍（满布）于其侧。若乃春兰被其东，沙棠殖其西，涓子（齐人，好饵术，著有《琴心》三篇）宅其阳，玉醴（甘泉）涌其前，玄云（浓云）荫其上，翔鸾集其巅，清露润其肤，惠风流其间。竦肃肃以静谧，密微微其清闲。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固以自然神丽，而足思愿（思愿：愿意，想望）爱乐（yào，喜好）矣。于是遁世之士，荣期（春秋隐士荣启期，有荣期三乐之典故）绮季（汉初隐士，“商山四皓”之一）之俦（chóu，同辈），乃相与登飞梁，越幽壑，援琼枝（传说中的玉树），陟（zhì，登高）峻崿（高峻的山崖），以游乎其下。周旋永望（远望），邈若凌飞。邪睨（nì，斜视）昆仑，俯阚（kàn，同“瞰”）海湄。指苍梧之迢递（遥远），临回江之威夷（陵夷，衰颓）。悟时俗之多累，仰箕山（典出许由，其不受尧之禅让，隐居箕山）之余辉。羡斯岳之弘敞（高大宽敞），心慷慨以忘归。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慕老童（神话人物，居騩山，其音常如钟磬，其下多积蛇）于騩（guī）隅，钦泰容（黄帝乐师）之高吟。顾兹梧而兴虑，思假物以托心。乃斫孙枝（树干上长出的新枝），准量（计量）所任，至人（庄子曰：不离于真谓之至人）摅思（运思，摅shū），制为雅琴。乃使离子（离娄，黄帝时人，能视百里之外见秋毫之末）督墨（督，校正；墨：木工用的绳墨），匠石（古代名“石”的巧匠）奋斤（斤，斧头），夔襄（夔与师襄并称。夔，舜时乐官；师襄，春秋鲁乐官）荐法（传授方法），般倕［巧匠鲁班(公输般)与舜臣倕之并称，倕chuí］骋神（施展神奇的技巧），锼会（锼镂其缝会也，锼sōu）裛厕（裛yì，缠绕；厕，同“侧”），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犀角、象牙），藉以翠绿（翠和绿两种颜色）。弦以园客（传说中的仙人，与神女一同，用神蛾之籽养蚕，喂五色草，蚕茧大如酒坛）之丝，徽以钟山（北陆无日之地，出美玉）之玉。爰（yuán，于是）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爚（鲜明貌；光彩貌。爚，yuè），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传为黄帝时之乐师。帝曾命其制律）比律，田连（古代著名琴师）操张。进御（进呈）君子，新声憀亮（声音清澈，憀liáo），何其伟也。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参发并起，上下累应。踸踔（chěnchuō，与众不同）磥硌（lěigè，壮大），美声将兴。固以和昶（即和畅，昶chǎng），而足耽（沉迷）矣。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纷淋浪（声音连续不绝）以流离（淋漓），奂淫衍（连绵不绝）而优渥（优美浑厚）。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相继）。沛（迅疾）腾遌（众音会聚，遌è）而竞趣，翕（聚合）韡烨（wěiyè，光明美盛）而繁缛（繁密多彩）。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怫忄胃（wèi）烦冤（声音蕴积不安），纡余（迂回曲折）婆娑（盘旋舞动）。陵纵（声音高扬）播逸，霍濩（水流声，濩huò）纷葩（盛多）。检容（敛容）授节，应变合度。竞名擅业，安轨徐步。洋洋习习，声烈遐布。含显媚（鲜明美好）以送终，流余响于泰素（古代指构成宇宙的原始物质）。若乃高轩飞观（高耸的宫阙），广厦闲房，冬夜肃清，朗月垂光，新衣翠粲（衣服相擦声，一说色彩鲜明），缨徽（妇女所佩的香囊）流芳。于是器冷弦调，心闲（熟习）手敏。触批（反手击弦）如志，唯意所拟。初涉《渌水》，中奏《清徵》，雅昶《唐尧》，终咏《微子》。宽明弘润，优游躇跱（徘徊不前，引申为声音婉转）。拊弦安歌，新声代起。歌曰：“凌扶摇（急剧盘旋而上的暴风）兮憩瀛洲要列子（列御寇，道家代表人物）兮为好仇（同伴）。餐沆瀣（露水，旧谓仙人所饮）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至）天游。齐万物（万物平等无差别，出自《庄子》）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激清响以赴会，何弦歌之绸缪（缠绵）。于是曲引（乐曲）向阑（将尽），众音将歇，改韵易调，奇弄乃发。扬和颜，攘皓腕。飞纤指以驰骛（奔腾），纷［涩(三点水改为单人，读作“誓”)］譶（tà）（指声音繁多）以流漫（迷漫）。或徘徊顾慕（眷念爱慕），拥郁（抑郁）抑按，盘桓毓养（育养），从容秘翫。闼尔（快速，闼，tà）奋逸（腾起），风骇云乱。牢落（寥落）凌厉（意气昂扬），布濩（布散，濩hù）半散。丰融(盛美)披离(分散)，斐韡奂烂（前两词皆指鲜明，韡wěi）。英声发越，采采粲粲（英美）。或间声错糅（róu，混杂），状若诡赴（其状诡诈而相赴）。双美并进，骈（pián，并）驰翼驱（翼，迅疾；随后曰驱）。初若将乖（背离），后卒同趣（趋向）。或曲而不屈，或直而不倨（傲慢）。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殊（殊，绝）。时劫掎（琴音飞扬高昂，掎jǐ）以慷慨，或怨姐（jiǎ，娇也）而踌躇。忽飘摇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飘散）。或参谭（相随）繁促，复叠攒仄（zǎnzè，聚集）。纵横络绎，奔遁相逼。拊嗟（fǔjiē，拍手嗟叹）累赞，间不容息。环艳奇伟，殚不可识。若乃闲舒都雅（美好闲雅），洪纤有宜，清和条昶，案衍（曲调不平）陆离（参差错综）。穆（温和）温柔以怡怿（愉悦，怿yì），婉（美好）顺叙而委蛇（wēiyí，委曲自得）。或乘险投会，邀隙趋危（会，节会。以上含义不清）。嘤（鸟声）若离鵾（古代指像鹤的一种鸟）鸣清池，翼若浮鸿翔层崖。纷文斐尾（此四字形容鸟之纹彩），慊（qiàn）縿（shān）离纚（lǐ）（此四字形容鸟之羽毛）。微风余音，靡靡（顺风貌）猗猗（众盛貌）。或搂批擽（lì）捋（皆手抚弦之貌），缥缭潎洌（水流轻疾貌，潎piē）。轻行浮弹，明婳（huà，静好）（目祭）（qì，察）慧。疾而不速，留而不滞。翩绵飘邈，微音迅逝。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近）而察之，若众葩敷荣（开花）曜春风。既丰赡（丰足）以多姿，又善始而令终。嗟姣妙以弘丽，何变态之无穷。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乃携友生，以遨以嬉。涉兰圃，登重基（指山，山者地之基），背长林（高大的树林），翳（yì羽毛做的华盖，此处可能用作动词）华芝（华盖），临清流，赋新诗。嘉鱼龙之逸豫（安乐），乐百卉之荣滋（茂盛生长）。理重华（即“舜”）之遗操，慨远慕而常思。若乃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佳肴）兼御，旨酒（美酒）清醇。进南荆（指“荆艳”，楚地歌舞），发西秦（指秦地歌舞），绍《陵阳》，度《巴人》。变用杂而并起，竦众听而骇神。料殊功而比操，岂笙籥（yuè）而能伦。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鵾鸡》《游弦》。更唱迭奏，声若自然。流楚（流畅清楚）窈窕，惩（停止）躁雪（涤荡）烦。下逮谣俗，蔡氏五曲（指蔡邕创制的《游春》《渌水》《坐愁》《秋思》《幽居》），王昭（指《昭君怨》）楚妃（疑为《楚妃叹》），千里别鹤（《别鹤操》）。犹有一切，承间（趁机）簉乏（临时充数，簉zào），亦有可观者焉。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性情沉静恬淡）者，不能与之闲止（闲处）。非夫放达（不拘礼法）者，不能与之无隙（没有隔阂）。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若论其体势（指琴的形制结构），详其风声（指琴声传递的信息），器和故响逸，张急（指弦紧）故声清，间辽（弦间辽远）故音庳（bēi卑下，指琴声低沉），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洩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则莫不憯懔（cǎnlǐn忧惧）惨凄，愀怆（悲伤，愀qiǎo）伤心，含哀懊咿（古汉语读音yùyī，悲伤），不能自禁。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拍手而舞，抃iàn）踊溢（腾跃），留连澜漫（痛快），嗢噱（wàjué，欢笑不止）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悆（yù，喜悦），淑穆（美好和穆）玄真（淳朴天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辩给（惠施博学善辩），万石（指石奋，号万石君，讷言慎行）以之讷慎。其余触类而长，其余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或文或质，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于时也，金石寝（停止）声，匏竹屏气。王豹（古时十二音神之一）辍讴（讴，歌也），狄牙（即易牙，春秋时人，长于烹调）丧味。天吴（水神，人面虎身）踊跃于重渊，王乔（下洞八仙之一）披云而下坠。舞鸑鷟（yuèzhuó古书中的水鸟）于庭阶，游女（汉水女神）飘焉而来萃（来集）。感天地以致和，况蚑行（虫行貌，蚑qí）之众类。嘉斯器之懿茂（美好），咏兹文以自慰。永服御（使用）而不厌，信古今之所贵。乱曰（文末总结全文的结束语曰“乱”）：“愔愔（yīnyīn，和悦安舒貌）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音响和谐），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惟至人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