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在“悔悟”与“抱愧”中获得的
中医书友会第1663期
I导读:失误的病例对于医生来说,就犹如败仗对于将军而言,总是那么难以坦然面对。但,谁又不是从其中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呢!读完本文作者的“失误记略”,能感受到满满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也正是这种反思,更加的宝贵。
失误记略
作者/朱炳林
一个高明的医生,不是在春风拂面、芳草鲜美的坦道上平平安安地走过来的,而是在那雨雪风霜、荆棘丛莽中磕磕绊绊地闯过来的。在纷繁的诊务中,有欢乐也有焦虑,有欣慰也有忏悔。没有一个医生敢夸下海口:“我常胜不败!”更何况一个医生,临床时日有长短,读书有多寡,阅历有浅深,错误和挫折总在所难免。卢梭说:“通向谬误的道路有千百条,通向真理的道路只有一条。”
几十年过来,哪个医生心中没有一本失败的纪录?只不过这本失败的纪录是藏在医生自己心里的,不会随便透露出来,这既是“藏拙”,也不乏“金玉良言”,不得其人,定然三缄其口,秘而不宣。君不见时下的一些医学刊物开辟起“误治病例”、“误诊病例”、“失误医案”等专栏,无疑是希望医生说真话,把失败的教训总结出来,以供后学借鉴。但却冰锅冷灶,办得很不景气。
一位中医杂志编辑告诉我,在如山的来稿中,此类稿件最少,纵有也不尽如人意,“犹抱琵琶半遮面”者多,难窥见医生胸中之积愫,心底之隐秘。据说前上海中医学院院长、已故的名老中医程门雪先生,曾写有《失手录》书稿,那真不失大医风度,可惜,未见付诸梨枣。由此,我不免想到病人,病人倒真是诚实拙朴得可爱。
哮喘的宝方,怎么换个地方就不灵了
北方有一个同志,被哮喘病整整折磨了20年。北方,那气候严寒的北方,罹此沉疴,真如湿手沾面粉,挣不脱,甩不掉。好在有位高明的中医给他拟了一张处方,一发作起来,服了此方就喘平咳止。因此,他视那张处方为宝贝,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有一年,他来到上海,旧病复发,便赶紧掏出方子去药房配药。没想到不服还轻些,服了下去竟喘得更加厉害,面色苍白,汗出频频,连说话都没有气力。他心里直嘀咕:“怎么转过一个地方,宝方就不灵了?”赶紧上医院,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生病经过,“宝方”的获得都告诉了医生。他挺神秘地掏出了那张处方,医生一看,微微一笑,原来是一张小青龙汤方,实平常耳。
是时没有多说,给他另拟了一方,并嘱可服15剂。3剂服罢,他喘平咳止,服了6剂,面转红润,待把15剂服完,觉得浑身有了力量。这一下别提多高兴,又视此方为宝物。
秋季的一天,因为煤气与艾叶熏烟的刺激,哮喘又发,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将上海的这张处方拿去配药。可又出意外,药服下去,咳不止,喘更甚,头痛脑热,口干唇燥,这真使他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计可施,复求他医,又详详细细地述说了情况。医生见他服的方子乃补中益气汤方,也是一张极普通的方子,明白了他是为药所误。重新拟方,很快控制了病情。
读者或将见笑,此人何等愚笨,一错再错,自讨苦吃。可我真不敢笑话他,倒很感激他、体谅他。我感激他不怕贻笑大方,不隐瞒真情,如实道来的纯朴。我理解他亟望病好,对一张疗效显著的方子视若珍宝的虔诚,为此他才吃了苦头,我是体谅他的。由于这样一个病例,我才省悟到:医生,一个日日临床的医生,除了治病外,还应深入地探求些什么?
呃逆不止,原方罔效,操司命之权者,岂能如此大意
我不敢笑话他。早年,有个高血压病人患呃逆,发作时,其眼闭,其胸腹往上抬,其肩往上耸,两手拳拳,呈痉挛状,一日发作数十次,十分痛苦。一位医生给他用了降血压的药加止呃逆的药,可血压未降,呃逆未止。
我从病人的全身症状辨证,发现是痰热作祸。我并没有止呃,仅针对痰热,拟了个清热化痰的处方。病人服了3剂就热清痰化,呃逆顿止。竟然如挑刺一般迅速。病人甚为感激,我心中亦大喜,便在“临证随笔”中记下了这个别具一格的病案。
没想到8个月后,病人呃逆复发,赶紧来求我开原方,我草草诊过,并未凝神思索,心想这还不是笼中捉鸡的事,便“依样画葫芦”开了原方。岂料药后呃逆一发不可收拾。以昨天的经验来代替今天的实践,在病人的恭维声中沾沾自喜,哪能不摔跟头?
可病人却十分宽容,竟没有对我发半句怨言。虽说是他索取原方,可我是操司命之权的人,怎么可以将辨证论治束之高阁,如此胶柱鼓瑟呢?别提那时候我内心有多么沉重!时至今日,我还免不了忏悔。
1973年,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画家葛饰北斋的一句话:“悔悟去年,抱愧昨日”,真令我叫绝。面对源源而来的患者,错综复杂、变化万端的病情,免不了“悔悟”与“抱愧”。我似乎觉得我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在“悔悟”与“抱愧”中获得的,于是便更谨小慎微起来。不谨小慎微不行呀,哪怕是一点点疏忽都可能危及病人的生命。
事后反思,不寒而栗的病例
前年春日,一位51岁的患者被抬来就医。病历本上写着:腹胀腹痛,大便三日未解,恶心呕吐,经放射科透视,诊断为肠梗阻。患者拒绝手术,不肯住院。“肠梗阻”是急腹症,这样的病人在国外是非开刀不可的,可在国内,有不少病人可通过中医中药治愈。
不瞒你说,我在县医院时就治过不少这样的病人,自问是有经验的。那时候条件也好,外科住院部的楼上便是手术室。是时,我看了病历,懒得再问,只是诊脉。见其脉象细弱,一度犹豫不敢用攻下的药,可这“犹豫”却如惊鸟般一掠而过,转眼便无影无踪了,心想只要肠梗阻一解除,其他次要矛盾均可迎刃而解,岂能狐疑不决,昔贤有言:“成事在胆”,于是毅然采用了攻下的治法,拟中药一剂,并留下医嘱:“严密观察,如有变化,速速来报。”
下午5点,病情突变,患者烦躁不安,呼吸急促,满头大汗,举家惶惶!我知道不好,赶紧送他住院。立即邀请西医主治大夫来看。我把情况作了介绍,大夫做了检查后问道:“他近来受了外伤吗?”
“3天前从板凳上跌倒,当时只叫左胁疼痛。”患者家属答道。大夫取来注射器,在患者腹部穿刺下去,抽出血样液体,二话没说,决定立即手术。一经手术,真相大白,原来是外伤造成的脾破裂。对脾破裂,中药尚无能为力,手术才有可能使患者转危为安。
事后我想假如我固执己见,开出两剂中药,令他服后再说;假如我不曾留下医嘱,严密观察;假如变化不会这样迅速,我却误为前方剂量不够,放胆加大剂量;假如我是在离城偏远的山乡遇到这个病人······思之,我不寒而栗!
“杏林”佳话流传至今,确令吾侪称羡神往;名医于诊务之余,漫步“杏林”,屡著成效,自然是踌躇满志。但谁能说杏林中没有几番风雨?谁能说杏林中没有几颗苦果?认真地总结,诚恳地反思,说真话,说心里话,除了编撰自己平生得意的医案外,也老老实实记下自己的失误,以为临床之惩戒,我想于己于人应该是有所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