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系列一)机关吹阵凉凉的风(3)
《机关吹阵凉凉的风》(2)(发表于《西北军事文学》,后被《小说月报》选载)
日子真快。尽管我和她没有起色,但我们的典型宣传起到了良好的效果。这个典型不断在全军引起了反响,而且在全国也引起了轰动。请我们作报告的单位一拨又一拨。报纸、电视上长篇累赎地报道这个典型的先进事迹,使这个多年来原本没有人在意的典型一下子走向了全国。我们跟着报告团一路又一路地讲,一路又一路地丰收着人们的泪水。等回到北京时,已是秋天。
老干事问我,喂,怎么样了?
我强笑着说,放心吧,跑不了。
老干事说,我怎么觉得你们有些不对劲。
我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老干事说,别大意失荆州。
我说,如来佛的掌心,能跑到哪里去?
话是这样说,实际上内心还是有些悲凉的。
回北京后,我们的事迹报告团又讲了多场。我也一直没有与她联系,心想黄了就黄了吧,反正也不止一次。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其中有一次便是在她们单位作报告。作为被邀请的成员,我们沾了领导的光,混坐在主席台的人群里。当我向台下望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她。我把目光调向她,她低下了头。我再把目光调向她,她还是低下了头。整场报告,我的目光便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我看着那些熟悉的报告者,希望她们今天的报告精采些,再精采些。她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因为我看到,她起初无动于衷,但慢慢地,她掏出了手绢,开始擦眼睛;最后,我看到她像所有的人一样,抬起头来,拼命地鼓掌,眼里亮莹莹的……
她哭了。
她一哭我便高兴了。我想,自己肯定有戏了。
果然,在散场后,我刚走大门,便看到她还站在台阶上。我装作没有看见她,她高声地咳了一声。我便不再装了。走过去说,你也来了呀?最近还好吧?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好。
我说,怎么不好了?是不是病了,还是有人想打你主意了?
她的泪控制不住了,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我忍不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拥住了她说,我们和好吧。
那是我第一次拥抱她。她没有拒绝,而是用小手捶打着我的背说,你坏,一点也不想我。
我说,哪里不想呢?我以为你要甩我呢。这下可甩不了了。
她心疼地说,你瘦了。
我说,全是为你瘦的。
她说,你骗我。
尽管我不全是骗她,但我肯定地说,的确是为你瘦的。
她握紧了我的手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我说好。回头向老干事招了招手。老干事挤了挤眼睛,用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大大的OK。
过几天,我在路上碰到嫂子。她问我,最近两人还好?
我说还好。嫂子说,得抓紧。
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嫂子说,什么凉豆腐热豆腐的,可没有人像我这样傻。
我说,不会吧。老干事不是这样傻,你可能不会爱上他。是不是老干事当初先上船后买票了?
嫂子说,你们机关这些人,除了材料,天天就想这东西。总是没有个正经的。
我说,嫂子你这话冤枉我们了,机关没个正经,怎么指导基层工作?
嫂子脸红了说,你们嘴厉害,斗不过你们。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
我说,快了快了。
话是这样说,事实上并不快,因为我们单位没房子。这又是造成现代爱情产生距离的原因之一。说起房子问题,我相信每个在城市里生活的人都有一肚子委屈。就我们单位来说吧,那么多高学历的人都分不上,更不说我们这些机关干部了。在我们居住的光棍楼里,多的是博士学士,有的结婚后孩子都十几岁了,一家三口还挤在一间屋子里。按我们现在的制度,没有结婚的人是绝对不准独住一间的,至少两个人被组织上拉着放在一起,毫无隐私可言。如果同室的人结婚,便意味着另外一个得赶紧找住处。于是我们常常见到这种打游击的现象。由于我们楼道设计时,设计师肯定没有结婚,没有把女同志会住进男单身宿舍这种情况考虑进来,因此女同志在上厕所时,总得一个男同志在外面站岗。只要看到楼道里有一个男人站在厕所外,我们就是憋着不拉,也得自觉地等待。
其实,没有房子的痛苦远不止这些。我们的同事无数次对我说起过他们的苦衷。比喻说吧,有位同事和另一位同事住在一起,两人关系本来挺好,但是呢,自从两个人谈了朋友后,女朋友来了,总是撞车。有回亲个嘴巴,舌头还没从对方嘴里逃出来,就让对方进来撞见了。再比喻吧,两个人有了点情况,正要诱敌深入,对方突然回来,花那么长时间制造的浪漫气氛和所作的铺垫一下子就没了,等别人出去后重来,又没有机会了。
朋友说,你看没房子烦不烦?
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都不方便,心里对对方都有些想法了。一有想法,年轻人不更事,便故意制造障碍,明明你有情况,我故意不走,装着不知道似的,让对方也不好明说,在那里干着急。
这样下去,好得了吗?
因为这个原因,我对房子有了另外一重的认识。机关不乏优秀的男人,他们也并不一定是非要抱着做官的目的不可的,但是下面单位的女孩却都流向了社会,内部消化的太少,主要原因,在于女人们将要在城市里嫁给房子。
有房子多么好啊。
老干事分到房子时,在领到了钥匙的那一天,便管不住自己了。他说:“我们再也不用在兴奋时为左邻右舍里有人而发愁了!”
这一说,他和老婆两个人先是笑,后来又搂在一起哭了。
有一天,我们两人在散步时,她果然就问到了房子。
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房子呢?她说。
嗯……很快,就会有的吧。
很快是个什么概念?
很快,就是说总有一天会有。
可是单位开始取消福利分房了,靠自己买了。
这一句的确中了我的要害。在机关上班,工资条上就那么千把块钱,平时除了招待各方的朋友客人,一个月下来总是所剩无几,而北京这个地方是寸土寸金,想要买房子谈何容易?
她这样一说,我从此脑子里装的全是房子。每次做梦,好像总是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面。醒来心里便像窗外的黑夜一样,空空荡荡……
以往的习惯,我一般是不会看房地产之类的广告的,心里总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非常遥远。可自从她提到了房子,我开始浏览起这一类的杂志和报纸了。房地产的报纸或杂志总比其它的广告看起来豪华与花哨,一眼便能注意到。每当看到时,心里也总是为那四五个月的工资只能买一平米的价格所吓倒。天,一年的工资,有时买人家的一个厕所还不够,哪里敢奢望住上高楼大厦?
城市的风景再好,总是他人的。有一天与老干事聊天喝酒时,谈到了这一点。
老干事说,别急嘛,面包有了,房子也会有的……
老干事熬到了房子,头发开始花白,并且稀稀落落的,看上去头上缺了一大片。但他总是乐呵呵的,不发牢骚,也不提要求。他老婆呢,与他性格差不多,温温和和,面带微笑,见了人还有些害羞。为此,老干事曾多次对我们说,你们找一个老家的得了,老家的媳妇非常贤惠。
我们的确享受到了他老家媳妇的贤惠,因为没有饭吃时,总是想到他那个温暖而又热情的家。但是从他家喝完了酒回来,我们又想,时代变了,我们不能再像他那样长期两地分居了。分居的痛苦,我们可是一点一滴地看到的啊。我们刚来时,老干事的爱人还没有调来,多少个夜里,我们看到他在办公室里度过了那漫长的黑夜。办公室好像成了他全部的寄托,因为等到他爱人调来时,他也不习惯在饭后呆在家里了,而是每天吃完饭,肯定要骑车跑上半里地,到办公室来坐一会。我从来没有见过对办公室如此有感情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老婆,对此从来没有抱怨过。有时我甚至还想,难道一个人的幸福是天生得到的吗?
关于房子,我也曾试图通过种种方式接近或者得到它,但是一切的努力并不容易。我没有学会超前消费,也不会通过一些灰色的收入或者手段找到一条通向房子的坦途。因此,房子问题总是停留在口头概念上。每次与她见面时,看到房子或提到房子,都成了一块心病。我都害怕自己被房子问题压倒了。我们宿舍的哥们还算好的,每次遇见她来,开几个玩笑便自觉地退出了。坐下来,两个人谈一些其它的话题,其它的话题谈完后,我们总是避免提到这类字眼,越是不提越是觉得没有话说。那时我们已经不再谈论什么时候去照婚纱照,更不谈论结婚的话题。但有一次还是终于说了。她说,没有房子,结婚在哪里住呀?
我说,我们可以向单位借一间,或者租一间先住着。
为了怕她失望,我还说,反正单位总有一天会分房子的。
她说,那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日子?
这一说我们便都不说话了。她走时,我拥住了她。她站立着,无语。我也忽然感觉到没有话说了。两个人一下子便觉得遥远起来。因此在拥别时我突然感觉到好像是永远的分别,环着的手格外地使了一下劲。她推开了我,没有一句话,便默默地走了。
那真的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到了冬天,在我被单位表彰的时候,她结婚了。她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参加,而是跑到了老干事家喝酒。老干事的爱人知道我们掰了,特地炒了许多菜。老干事一句安慰的话也没说,我们喝着喝着,我突然却大笑起来。老干事还是非常沉着,什么也不说,不劝酒也不勉强我喝酒,于是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最后还是他爱人说,差不多了,算了吧,明天再喝吧……
老干事的爱人说这话时,外面下着大雪。透过窗棂,我看到外面飞舞的雪花把整个世界裹得一片花白,我的心里在一片惘然的同时,也突然亮堂了起来。
老干事的爱人说,女人将要嫁给房子,且由她嫁去吧,还有不嫁给房子的人等你呢。
我一笑,走到外面的雪地,我使劲地抹了一把脸上,发现脸上热乎乎地流淌的,不知是雪水还是泪水……
我走向机关,走向那个多年来没有挪过窝的办公室,在跨入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边的温暖,好像回到了家,我忽然明白老干事为什么每天在没事时也都要跑来坐一坐的滋味了……
(向阳注:机关的年轻人加油,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现在面包已有了,房子还会远吗?祝福你们每个人,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