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铿锵
岁月铿锵
时光过得真快,转眼离开新疆已整整20多年了。许多事,至今犹历历在目,回忆仿若昨天。
20年前,我在南疆库车当兵。下连后我很快便发觉了自己的幸运,我们是汽车部队,让人眼羡。我们团是汽车团,那些老兵们驾驶汽车,横穿戈壁,翻越昆仑,驰骋阿里,转战高原,虽然每次出车历时数月甚至一年半载,但遇到任务,大家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
那时,我还在连队当文书兼通信员。在汽车部队里,不到五年算不上老兵。入伍到部队,除新兵连外,结束后分到基层单位,怎么也得先干上个一年两年,表现好才有机会进司训队学开车。学会后分到连队,还得跟着老兵们继续锻炼跑长途,快的一年出师,像我这样反映较慢的,基本上都得两年才能单放。因此,连队里大部分都是一些老兵,最老的13年,干到转业,回去可以安排工作。最年轻的单放,怎么也是5年兵以上。所以不少人只要没有转上志愿兵,即使在部队呆了五年,也是新兵蛋子。
那时,我还没有准备好考军校。因为我是读文科的,虽然一直想考军艺的作家班,但汽车部队没有这类指标,要考只能考理工院校。我当时只想先学开车,觉得能转上志愿兵就算是谢天谢地了,所以一门心事想进司训队学习。连队鉴于我的表现,终于推荐我去司训队。我也因此与汽车接缘,经历和听到了不少关于汽车兵的故事。
进了司训队,才知道,既有本团的,还有附近部队的,也有从军区单位下来的。有天,我看到一个志愿兵喝了酒,踢了车库门一脚说:“操,大都是关系兵哩。”我们属于草根,当时便吓出了汗,发誓要好好干。果然,司训队一个三角眼的队长在开训会上讲:“你们不管从哪里来的,也不管是哪个关系进来的,进了这个门,就要服从命令,屌儿啷当的,一律开除。”队长是河南人,整天黑着脸,直到我们毕业都没看到他露出过笑,所以我们多数人见了他,是绕着走。我的老班长是陕西人,他说:“其实来这学开车的,也没多大关系,关系大的还来学开车?无非是一些首长身边的警卫员、勤务员和机关的公务员罢了。”所以,我们班长根本不吃那一套,对班里的人,该批评的坚决批评,该上手的在车上也突然来那么一下子,该骂的肯定要骂。上了车,他严肃得要命,下了车,却与我们一起打牌说笑,输了一样的钻桌子。我们班有个陕西兵,是从军区下来的,可能在首长跟前呆惯了,下来牛乎乎的,与我们讲话时,总是鼻孔朝上,动不动就说军区哪个首长怎么怎么的,好像自己也是军区首长,跟班长说话一点也不尊敬。班长看上去也不在乎,不过,有天他发现这个兵对着自己的车轮胎撒尿,班长便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对装备都不尊敬,还来学开车?罚擦车两天。”从此,这个兵便老实了,对我们说话也客气了。
司训队在团部的边上,有个大院子里围着。院子的高墙上,围有电网和碎玻璃碴子,想翻过去不容易。我们进来时,便被命令剔了光头,有点像牢改犯。初进去时,我们基本上都是出公差。那时团部边上要建车库,我们天天干的便是拆旧房子,把砖挖出来再利用。那些老墙,不知用过多少年,烧的砖都黑乎乎的,一天下来,不仅人筋疲力尽,脸上也是黑乎乎的。那时,司训队伙食极差,一顿只有一个菜,用一个大铝盆装着,一个班一盆。我们先要等班长吃,班长说开饭,我们才敢动筷子。后来,几天过去,军区下来学开车的兵不干了,到队部提意见,说伙食不好。黑脸队长在全队大会上骂:“为什么给你们吃的差?就是要让你们忆苦思甜,全军有多少人想来学开车,就你们沾上好运了!再说,党和军队投入这么大费用让你们学开车,你们以为容易么?要知道不容易,才会好好学!”他一说,我们便在内心反省,觉得有这个机会真不容易。
干了三个月的劳动,又经过一段室内理论学习后,我们便在天山脚下开始实习,那时已是五月末,天气开始变热。我们那个车上有12个学徒。班长老罗是个好手,虽然开的是CA10B,但把车开得飞快。到了戈壁滩,我们一个个轮换着进驾驶舱,由班长手把手的教。有的人学得很快,有的学得比较慢。比如湖北兵小周,个子高,手劲大,方向盘转得让班长相当满意,而四川兵小唐,经常抬起油门便熄火,让班长很恼火,不时训斥一下。后来,随着熄火的次数增多,一点改进的意思也没有,班长便恼火了。他让小罗下去摇车,小罗刚拿着摇把下去,我们从大厢上便看到班长把点火开关关了,任你再摇也摇不着。小唐的脸慢慢变红了。再后便慢慢有进步了。班长说:“这不就对了吗?干什么要动脑子。人不是生来就会开的,不动脑子还学什么?车辆一动,人命关天,需要慢慢体会嘛。”小唐的脸便又恢复了常态。
我那时胆子比较小,加上眼睛也有点近视,上车后总是不敢加油,车稍微快一点心里便紧张。班长说:“要战胜自己,战胜自我是一个过程。”可能这个过程有些长,班长显得不高兴。有天,上了公路,班长一直让我加油。我看到车速快了,便悄悄地松了油门。班长生气了。他一脚踩在我的脚上,车便嗖的窜了出去。我看到快拐弯了,便抽开脚,一下猛踩在刹车上,车突然停住了。班长没有防备,脑袋一下撞在挡风玻璃上,只听到大厢上的战友们一个个啊的一声,估计都撞在了一起。班长特别生气,他停了车,让我打开车门,真想一脚把我从车上踹了下去。那次,我被反省了三天不上车,就在车库里看大门。当时,我还真不想学了。最后,还是班长的爱人刚好来队,她知道后便把班长批评了一顿。嫂子是个特别好的陕西女人,经常做好吃的,让我们打牙祭——说实在的,当兵那么多年,就数司训队的伙食最差,一顿就一大盘菜,也没油水,馒头经常不够。有时我感觉踩个油门和制动都没力气。那个三角眼的队长说:“不让你们吃苦,你们不知道来学车的幸福。”是啊,多少人羡慕学车的呀。嫂子批评班长后,我才重新回到车上。开头,我还是经常遭到军区下来的陕西兵的窃笑,我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和他干上一仗。但同时,我也暗暗下了决心,要把车学好。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也渐渐得到班长的表扬了。
随着天气变热,戈壁滩上的太阳越来越毒。我们每天上午去了戈壁滩,一般是拿着小板凳坐成一排,由班长带着一个学兵实战,其余的坐在戈壁上看汽车构造的理论。到了中午,太阳渐渐升起,戈壁滩上慢慢地升腾起一股潮热的雾气,由于没有一棵树,我们一个个光着脑袋坐在戈壁滩上,经常是晒得头皮发麻。但遇到自己上车时,一个个又变得精神抖擞,巴不得多开一会。班长很公平,谁多少时间,开多长的距离,他都心中有数,准时把车开回来。由于晒的时间比较长,他的脸与胡子的颜色都差不多了。我们便渐渐在这个环境下,慢慢地学会了开车。
快毕业时,司训队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两个外单位来的学兵看到快要解散,便翻墙出去喝酒。结果,看到地方一帮二流子欺侮一个女孩,便上去帮忙,发生了冲突。他们打架时,把酒店的东西损坏了一些。酒店的女老板找不到那些地方的二流子,只记得有两个穿军装的,便找到了团部。团部问有什么特征,酒店的女老板说光着头的。团部便知道是司训队的。因为只有司训队剔了光头。那天,参谋长拿着电棍,带着女老板到司训队认人。参谋长平时以治军严厉而著称,我们遇到他一般没有错误也会绕着走。这次看到他来了,都特别紧张。参谋长把大家集合在一起,说:“虽然是见义勇为,但私下出去喝酒,违反了规定,不过现在主动承认还有机会。”可能因为害怕,那两个学兵没有站出来。参谋长便让那个女老板一排一排的认。两百多人的操场,我们都心惊胆颤,生怕她认错人了,走过面前时头都不敢抬。结果,女老板眼尖,一下子就认出一个了。参谋长上去就是一电棍,另一个赶紧站出来招了。最后,这两个学兵没有领到毕业证,就被送回了原部队复员了。
毕业那天,黑脸队长破例让大家喝了酒。大部份人都喝得差不多,特别是学兵班长,被学兵们一灌,个个都有醉意。我们班长酒量大,怎么喝也是清醒的。但他佯醉着问我们:“有谁恨我?现在可以说。”我们都说不恨,感谢还来不及呢。班长说:“不恨是假的。不过,你们肯定忘不了我。”我当时不以为然。没想班长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这个人,算是个知识份子,可不能就此满足了,我看好你,要考军校。”我听后,鼻子一酸。班长说:“考上了,记得要请我一顿啊。”我连连点头。
第二天,我们告别,回到了各自的单位。再后,又经过两年的工作和刻苦学习,我考上了天津的一所与汽车专业有关的军校。通知来时,班长已出车上了昆仑山。那时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我想来想去,便到邮局给班长发了电报,他可能没有收到,没有回音。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班长,心中的思念却一直与日俱增。值得一提的是,在等通知的日子里,有天我到团部外面的马路上散步,正走着,突然有一辆挂地方牌的运输车停在了我身边,一个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高喊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心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边陲,还有谁认识我呢?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陕西兵。他复员后被当地的长运司录用了,一直跑长途。毕业时,我还以为,以后与他见了面,一定要干一仗。结果,两个人见了面,却相当的亲切。我们坐在路边聊了半天。谈起班长,那个陕西兵说,他其实离班长的老家特别近,但班长却装作不知道,始终对大家一视同仁。陕西兵说:“老罗是个好班长,要不然,我们早回家去了。”我点头称是。
20年后,我的车已开得非常顺溜,有天在北京城想起班长老罗。我通过他家乡的印记,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终于找到了班长的手机号。我打过去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在那边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说:“你是知识份子小李,对不?”我的泪哗的一下便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