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城市阴谋》连载之十二

长篇小说《城市阴谋》连载之十二，本长篇已由新华出版社正式出版。由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两届鲁迅文学奖得主王树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先生联袂推荐。

第六章  天天都是为了告别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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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留言是写给我姐姐的。

说起姐姐，我觉得除了母亲，再没有人比她更让我感到亲人与亲情的温暖了。因此，每当写到我姐姐时，我的眼泪总想从某一个角落里爬出来，贴在脸上挥之不去。

亲爱的姐姐：

那天你到我们的城市里来了，我看到你时，你穿着还是前年那件我曾见过的衣服。你站在那帮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中间，害羞地四处张望。当我坐着的车停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慌张地往旁边躲避。我说，姐姐。你回过头来，张大了眼睛看着我，半天没有应声，停了片刻，我只是看到泪水涌在你的眼角。我说，姐姐，上车吧……

你慢吞吞地走过来，看着我。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因为与你相比，我自己穿着那样洋气的衣服，穿着发亮的皮鞋，头上打满了摩丝而精光发亮。我想起了你为我花了那么大力气一针一线地做的布鞋，永远放在了我的床下。还有妈妈每年为我的做的鞋，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像是一个博物馆，每次看到时我的心都要颤抖一下。我只在回到房子里的时候才穿一下它，因为生活在城市，我的确愿意像别的每个人那样，挺起胸脯，充满自信，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起来。尽管我知道我们在内心里永远不会被这个城市认同，也不可能完全被它同化，但是我们在表面上，还是表现得比城里人更加城里人。在这一点上，我与妹妹也有相同之处。但我与妹妹到底还是不同的，因为我至少能保持着内心的一份质朴和宁静，而妹妹却从思想上彻底解放了自己。你对母亲说，在城市里你甚至不敢与妹妹站在一起，怕妨碍了她的形象，因为每当你站在妹妹身边，妹妹便要找种种借口躲开。因此你在看到我面带微笑向你走来时，你滞步了，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当我向你伸出手时，你却向后退缩了。我说，姐，是我呀。你半天才说，是你……？好像不相信的样子。我说是我。你还是后退了一步。你后退的那一步，就像是踩在了我的心上。我突然想起了我上大学时回家的情景，它像用刀刻在我的心上一样，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幕。

那年的暑假，我从学校里回来，你们都不再把我当作原来的弟弟一样看待。在你们眼里，考上了大学的人就不再是一般人。因此不管我走到哪里，镇上的人都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我，仿佛我不再是那个镇里的一员了。你也一样，我回去时，你们认为我天生就不再是吃泥土这碗饭的，所以当我与你们一起干活时，你们都不让我下手。你们只是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在树荫下坐着看你们干活。只要我动手，你们便会把工具从我手中抢下来，你说，你生来不是这种命，为什么要和我们一样呢？我想，为什么我们就不一样呢？当初我们一起考上中学，由于家里供不起，只能让一个人上学，是你把机会让出来的。当我背起书包上学的那一天，听人说你偷偷地躲在家里哭。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与他们一起，跨进了学校的大门。正是那关键的一步，使得我后来有了今天。但是你却一直以为，我今天的一切是命中注定的，镇上的兄弟姐妹们都认为我生来就与你们是不一样的。因此我看到你们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的时候，我的心中升起的是一种强烈的愧疚。我想，如果当初你也有上学的机会，你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可自私的是我，我去上学时是心安理得的，完全没有想过你当初是一种什么心情。那时候，我只是想挣脱那个地方，跑到远远的充满了美好的地方去生活。我曾多次说，我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不会回这个曾让我多次伤心的地方了。从童年到少年，我一直目睹的是贫穷带来的压力与悲哀，它使得我们不能够正常地享受做人的权利，在人群中丧失了自己高贵的自尊，而让我们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这种心理上的影响直到今天我奋斗到了城市也没有改变，因为我不能像那些得天独厚的人们一样，能够丛丛容容地站在大庭广众中讲话，事实上我内心的丰富远远地胜过他们的嘴皮。只是他们善于表达与表现，从而显出我的落漠，使我更加自卑下去。

可是姐姐，你知道吗？在城市中生活越久，我的内心便越是充满恐惧。你可能会想，我在少年时那样轻易地挥手告别父母，跑到遥远的地方去，曾经的豪情壮志不知让多少人为之动容。而你不会想到，在天长日久之后，面对关山明月，故乡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一块痛。故乡多少年来，还是当初那样沉睡，一丝一毫也不改变，我看到你们过着的，还是原来那样的贫穷的生活，看到你的孩子，还穿着我童年时那样破烂的衣裳，我的鼻子便发酸了。我想，这就是我在城里向往的田园生活么？如果我向往，为什么当初我要逃离？为什么我回去更多的是叹息？我回去后已是身心疲惫，母亲说，你们怎么都变了呢？好像我到了城市，真的变了。其实我内心还是当初那样的，一点也没有改变，你却也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曾节衣缩食而送出了大山的亲人，让我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痛苦。面对你们，我除了内疚，便是内疚。

姐姐，我每次回去时，家里除了给我做上你们平素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把我的肚皮塞得满满的外，母亲便喜欢对我讲左邻右舍的事，讲着讲着她便哭了。那些辛酸的故事，我们从小便听了和经历了一篓又篓子。每当我拿起碗来吃时，我便看到你们全走开了。我一个人更吃不下去了。母亲说，是我做得不好吗？我说，不是，你做的东西最好吃。可母亲却总是害怕我在外面吃高了口味，回到家来怠慢了我。当我说起有次与人在外面一餐吃掉了八千元时，母亲一夜里都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我，说，你不会做错事吧？孩子，咱们家出去一个人不容易，你可千万别在外面犯错误。母亲说着便摇起头来，伢呀，八千元呀，我们这个镇上的人集体得干上一年也见不到那么多现钞！母亲于是有些忧伤，她看我的目光也就陌生起来了。

姐姐，母亲不知城里人也有城里人的痛苦和烦恼。她说，城里人生活得好好的，不经风吹日晒，不在地里劳作，吃得好穿得好，有电影也有戏看，怎么也会有烦恼呢？于是母亲把我在外面受的委屈归结于家中从来没有给予我强大的经济支援，归结于她们不是城里人父母那样可以提供得天独厚的条件。母亲曾为此多次自惭自责，因此我每次回城里时，她总是要倾其所有把我的行囊塞得满满的，哪怕有些东西我带走后家里便再也没有了。母亲就是这样善待在远方城市里生活得很好的儿女，却冷落和疏忽了长年累月跟在她身边帮助她的你们；母亲从不批评未在她身边尽过一天孝道的游子，却爱责骂你们这些在她身边每天辛勤地替她分忧的孩子。啊，姐姐，这就是母亲别样的爱啊！她除了享受到儿子在外面工作的虚名与骄傲，还得到了什么呢？你们也与她一样，觉得母亲这样做是理所当然。

后来我在单位里有了房子，便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了。每次和她出去吃饭，她都舍不得点这舍不得点那。她说，一个菜一百块？天哪，你们太坑人了吧。服务员在旁边听后便要偷偷地笑，我的脸红了。姐姐，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的脸怎么会红呢？我的脸怎么能红呢？母亲那样为我节约，而我回到家，她却巴不得我能吃掉库存的所有东西呢？在城里住上了三、五天，母亲便嚷着要回去，说她不习惯城里的生活，说她的到来让我在城市里的邻居面前尴尬，我说没有啊！母亲说，我从邻居的脸上看出来了，她们看你的眼光肯定与过去不一样了。我便沉默着。母亲又说，时间长了误了你的工作，你的领导不会说你吧？我说不会。母亲不信。于是她坚决要我买票送她回去。买票时，母亲还非要我把已经订好的卧铺票退了，她说，我们这些骨头就是劳动的，坐不惯那样的椅子。你买硬坐吧。于是我又只好去买硬坐，我知道母亲是为了节省钱。走的那天，母亲把我的房子收拾得干干静静才跨出门去，临行前我送她时她又千回万遍地嘱咐，要我别学城里的某种人和某种人，叫我工作太忙了便别回去。上了车，母亲把头从窗户那边伸出来，摸得铁塔一般、五大三粗的我，不说话，车子开动时，我看到她眼红了，接着眼泪掉出来了。但她强忍着，脸上带着微笑。我知道她一回家便就会向邻居说起她儿子在城里待她多么多么的好的，然后给予我很大的赞誉，谈起我的工作和房子问题，在邻居们的面前得到心理上的满足。姐姐！母亲并不知道，她那经千遭万劫后挤入城里的儿子不过只是那千千万万人群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普普通通的小市民而已。她却在家里担心我这么大还没有找上媳妇，祈祷我在那么多人与那么多车的城市里能一切平安，不要出事。母亲在说这些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你们在田头地陇里耕作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是怎样的一种羡慕和复杂。她只认定了城里的那个儿子是命中注定生辰八字要过上城里的日子，她为他骄傲，却没有想过在她身边劳作的汗如雨下的你们正是为了培养我才过早地拥抱了那片黑色与黄色的土地的。每当我想起这些时，我便在城里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我好像觉得你们是被我放逐与拖累了的，可你们却一言不语，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喜悦地看着我与村里人打招呼，你便觉得你们自己的腰也好像直起来了。可是到了城里，你怎么连话也不敢对我讲了呢？每当我熟练地操起普通话与熟人打招呼时，我总是看到你低着头。我对人说，这是我姐姐。人家看着你，你的脸便红了。其时，你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啊！回到家里，你才怯怯地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我说没有找到合适的。你说，千万不能在老家找。我问为什么，你说老家的人没文化，又穷，会耽误我的。我说，那也不一定。你便紧张起来了，你说，你肯可要一个以后对你们不好或者根本不与你们来往的城里的弟媳，也不愿我找一个乡下的哪怕最贤惠的女人拖累了我，使我再回到你们现在那样的生活中去。听了你的话，看到你惊慌的样子，我的鼻子酸起来了。我握住你的手，才三十二岁的你是怎样一双让我害怕的手啊！它使我想到这双手不应该是属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的，它使我感到自己没有对你们尽到责任。我总是在城里强调这个和那个理由，可自己到底为你们做了些什么呢？尽管你们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什么要求，可是每次我想起你们的日子和我的日子来，心里都要愧疚不已。

姐姐，因为这个，我想我在城里肯定不会迷失……

姐姐，我不是诗人，可有一天夜里，我想起你时，还为你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名为《今天夜里我想起了姐姐》，我在这里一并给你吧：

今天夜里我在异乡想起了你，姐姐

今天夜里北方城市的天气很冷

我又穿上了你买的衣服

还有你一针一针挑织的围巾

今天夜里我想起你便想起了南方的故乡

以及故乡里连绵不绝的雨季

你一定又在田野里劳作吧，姐姐

汗水，又会从你沉默的脸上滚下来

砸在我疼痛的心上

砸得我彻骨的忧伤啊，姐姐

为你

也为你永远走不出的故乡

今天我还在他乡漂泊，姐姐

只是不再像往日那样豪气干云

爸爸曾经不相信，妈妈也曾经不相信

只有你说，让他走吧，那个梦

肯定会成真的

我想起你啊，姐姐

想起你我就让泪水淹没我的脸颊

我看到你走向村头上

挑着重担，一声不响地

佝偻着腰

我看到你站在灶台边

从七岁就开始拿起铲子

为我们烧火  做饭  洗衣服

我看到你在灯下，一针又一针地

编织毛衣，编织着我们温暖的夏天

我看到你在寒冬里

陪着落泪的妈妈，哭了又哭

今天夜里我想起了你，姐姐

我想起了许多昏睡的旧事

想起了在我出走后的日子

你与妈妈，是怎样落寞地站在村头

让无边的大雪，落了一身一头

你来信说：你好好干吧，家里都好

而我知道，你一边写一边哭了

我没有看到

你是如何的像个男孩子

跨入那些劳动者的行列

我也没有看到

你是如何地把家庭的重担

揽在你瘦弱的肩头

我更没有看到

你如何地流着眼泪

做了别人的新娘

多少年后我回去，只看到了

你怀抱着的那个陌生的孩子

你脸上刻着的那沉沉的皱纹

你眼中落下的喜悦的泪水

还有你看见我时那莫名的惊慌

今天夜里我想起了你，姐姐

这是北方的大都市

屋子里非常温暖，什么也不缺

我却坐在窗边，想起了南方的雨季

还有你忧郁的眼神

跟在你身后的那些孩子

开始叫我舅舅

而我从来不曾认识他们

我认识的是你粗糙的手

我认识的是你脸上的刀刻的岁月

我认识的是你那身上破旧的衣服

我认识的是你口中沉默而又慌张的语言

我认识的是你心底无边的忧伤

我认识的是父母身上那你做的衣服

我认识的是我身上你亲手织的新装

我认识的是弟弟脚踩的鞋子

我认识的是兄弟姐妹们投向你同情的目光

今天夜里我在遥远的北方想起了你，姐姐

我想起你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流泪

我想起你便想起还在沉睡的村庄

村庄的老牛，摇头晃脑的小狗

还有忙不完的农活

想起你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

还要替人洗衣服、做饭和带养孩子

我便只想流泪

多少年来你没有说出一个苦字

多少年来你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

多少年来你总是走在两个不同的家庭里

辛勤劳作   一声不吭

多少年来你看见了我们

脸上洋溢着真正的喜悦

但你从来不言不语

你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面

听着我们谈起外面的事情

为我们骄傲却害怕与我们交谈

今天夜里我在北方的城市想起你，姐姐

今天夜里我涌满了泪水格外的忧伤

今天夜里我又做了一回故乡的孩子

今天夜里我又回到了故乡的大山

今天的夜里我一个人哭了，姐姐

只为你，为了那些

许许多多你从来不曾讲过的事情……